八  民間婦女

韋春花

韋春花是個三流妓院里的過氣妓女，姿色平庸,，技藝有限,。而且年紀不少，縱使努力風騷,，也迷不倒幾個恩客,。妓院都是些勢利地方，款客的房間布置豪華,，過氣妓女的私室寒酸簡陋，然而韋春芳在麗春院不但絲毫不令人覺得她潦倒，她自己更似乎是十分舒服自在。

韋春芳令讀者看得舒服，因為不是個博取別人同情的可憐人物,，她完全不感到自卑,，不感到生命或社會欠了她什么，她只是努力地做著一份她懂得做的職業(yè),，而且從中得到一些小利益小樂趣,。

不過，說“努力”,，韋春芳也不是怎樣努力,，連她的兒子都說她懶，但她對自己的要求不是很高,，明知自己不夠用功，唱來唱去那兩首曲子,，她能含含糊糊混過去就混過去,，是有點慚愧，但不是慚愧到要逼自己發(fā)奮的地步,。她對自己得過且過,，對別人也沒有多大的要求，她自己舒服安樂,，讀者看她也看得舒服開心,，不必莫名其妙地負上許多內(nèi)疚。

表面看,，做妓女自然不是很好的職業(yè),，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有像韋春芳那樣的母親或太太,，真是可以說不錯,，看她與韋小寶的關系便知。她對兒子感情深厚,，是個負責任的媽媽,，生活上照顧他需要，道德上關注留心不讓他做壞事,，然而她沒有給他半點麻煩,，她自己懂得照顧自己,，不必他為她操心，他不告而別,，杳元音訊,，她掛念是掛念，但一來沒有終日以眼淚洗面,，二來重逢時沒有查根問底,，只是驚喜愉快，趕忙愉碟火腿來給他,，那種完全信任,，或者縱使半信半疑也完全放任他，可能對每個男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

韋春芳豈止生活不慘,，她簡直生活愉快,；盡管旁人眼中妓女不是人，在她眼中當妓女不外是生活,。她生活卑微,，但她有卑微的抱負。她豈止不自卑,，她簡直覺得自己道德十分嚴謹：賭錢作弊是聰明,，愉妓院養(yǎng)客的火腿是聰明，但偷嫖客的錢財,，那是絕不可做的壞事,；跟漢人睡是職業(yè)，跟回子,、西藏人睡皆可,；但跟外國人？她韋春芳豈是這樣的“爛婊子”,？

馬春花

金庸小說里有些女子令人難忘,，原因不是她們?nèi)绾纬裁撍祝撬齻兎菜椎糜杏H切感,，使人容易對她們的遭遇產(chǎn)生同情,，《飛狐外傳》的馬春花就是這般的一個女子。

馬春花生得美貌可人,，但出身普通,，是個老練的鏢頭之女，后來由父親把她許配給師兄徐錚為妻,，父親去世之后,，夫妻倆便接過鏢局生意,，苦苦經(jīng)營，這個故事,，以武俠小說來說,，真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在她一生之中,，只發(fā)生過一件不平凡的事,，但這并不平凡的事，最后決定了她及她一家的命運,。她跟父親在商家堡作客,，商家少爺商寶震迷上她的美貌，這也沒有什么特別,，她并沒有因商家少爺貪新忘舊,。不平凡的是京師貴公子福康安路經(jīng)商家堡,，無意中看見馬春花,，為著貪她美色，梢作停留,，略經(jīng)安排,，輕易地引誘了這個少女，作為他一個下午的消閑玩意,。

這件事改變了馬春花的一生,。這段霧水姻緣破壞了她和師兄的關系；她未婚懷孕,，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孩子的父親,，不是這段霧水姻緣，?？蛋埠髞聿粫扇私铀?；不是對她有情，商寶震被派來時不會對徐錚猛下殺手,；不是因“此子何來”而一腔冤屈,，徐錚在打斗時不會那么不顧性命，終為商寶震殺死,，商寶震殺死徐錚,，馬春花又殺了商寶震為夫報仇，這兩個男子都是空自為她送命,。

但馬春花又為?？蛋苍┩魉兔潜幌鄧蛉司儦?。她初抵京師時還以為今后快樂幸福無比,，既與情人及愛子團聚,。

又安享富貴尊榮，她甚至專誠請胡斐來道謝,，豈料奇禍已在眉睫,。

馬春花是弱者。她沒有抵抗?？蛋驳恼T惑,。沒有對徐錚忠誠。她無知愚昧,，既然不洞悉?？蛋驳奶摷伲嗖幻靼咨碓谙喔奈C,。但她不是個沒有良心的勢利女子,。正如她對胡斐表白，她對?？蛋彩且灰婄娗?，那是前生冤孽。到死,，她都對他念念不忘,。這故事太普通了，但唯其普通,，所以更加令人感嘆。

韓小瑩

《射雕英雄傳》的讀者,，大概不會很注重江南七怪之一的韓小瑩,，因為全書沒有哪個情節(jié)是以她為中心的，但是從各處收集的點滴匯成的韓小瑩肖像,，顯示的是一個可親可愛可敬的女子,。

她在江南七怪中年紀最小，與其他六怪是自童年玩伴開始的交情至她十七八歲上,，七怪因與丘處機有約,。到處尋訪郭靖，一直找到蒙古大漠,，找到之后,，又花上近十年功夫教他武功。

十八年這樣就過去了,。韓小瑩由大眼睛的苗條少女變作中年女子,，終于以自刎在桃花島黃蓉母親的墓室之中收場，一生人沒有戀愛過,，也沒有經(jīng)過結婚生子,，五怪張阿生生前暗戀她,，荒山夜戰(zhàn)黑風雙煞，張阿生慘死,，他死前韓小瑩哭著要嫁給他,，結果終生便為他獨身。

她其實比李萍更像是郭靖的母親,，她教他武功,，一心要教育他成材，無奈郭靖資質(zhì)遲鈍,，教他劍招,，他學來學去都學不到，她想起自己兄弟七人在漠北苦寒之地辛苦多年,，張阿生葬身異域,，竟然只教得這樣一個蠢材，不由得又是心頭火起,，又是氣得傷心落淚,。后來郭靖得馬鈺指點，大有進步,，她又懷疑他不知暗中結交了什么壞人,，直到發(fā)現(xiàn)是馬鈺，她又是欣喜,，又是憐惜郭靖錯被師父怪責,，這種種心情反應，都是典型的教子成材心切的慈母反應,，或者,，更像寡母教子的心情。

郭靖到了江南,，結識了黃蓉,，拒絕娶華箏公主，江南六怪盤問他黃蓉是誰,，發(fā)現(xiàn)是東邪黃藥師的女兒,，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因為七怪與黑風雙煞有血海深仇,，而黃蓉是他們的師妹,。但郭靖說到他與黃蓉雖然沒有說過一定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但是“兩個心里都知道的”,，韓小瑩便想起自己和張阿生，一直不敢互相表示情意，以致錯過了幸福,，對郭靖便不忍責備,。

韓小瑩一生辛勞，到頭來也得不著幾天安樂,，實在太像大多人的母親,，她的平庸淡泊，使人感到又親切又內(nèi)疚,，相信正是這個原因,。

傻姑

傻姑的身世本是個謎。郭靖黃蓉路經(jīng)牛家村,，欲在一家小客店投宿,，但客店早蛛網(wǎng)塵封，店內(nèi)只有一個癡呆的村女,，自稱“傻姑”,，神秘之處是她竟懂得幾招正宗桃花島武功。但黃蓉問她父親在什么地方,，完全不懂得作答,，問她母親，她反覆只說：“死啦,！”她是生而癡呆或受了刺激變成癡呆,，不得而知。

黃蓉隨即發(fā)現(xiàn)店內(nèi)有密室,，布置按奇門八卦,，密室內(nèi)的一個滿載著珠寶珍玩的箱子上，伏著一副死人骸骨,，腿骨折斷,，遺下刻有“曲”字的匕首。黃蓉因此推斷這是她師兄曲靈風,，受黑風雙煞盜經(jīng)之累,，被黃藥師打折了腿逐出桃花島,，他知師父喜愛精巧珍玩書畫,，為了希望博取帥父回心轉意，于是冒險到大內(nèi)偷??；終為侍衛(wèi)發(fā)覺追到密室之內(nèi)殺死，但死前又殺死了這個侍衛(wèi),。

黃蓉追問傻姑是否姓曲,，傻姑答不出，黃藥師查問她武功哪里學來，她作偷看狀,，由于她完全不懂下盤功夫,，他也相信了她是偷看曲靈風練武而不是由他口授。

傻姑是曲靈風的親人,，那是無疑問的了,，但是她是曲靈風的什么人呢？在舊版《射雕英雄傳》,，直至郭靖黃蓉來到牛家村,，讀者也不知道有曲靈風，而傻姑的身世,，也是如上述那樣一片含糊,。在新版，金庸在故事開始時加了一大段“曲三”雪地里被侍衛(wèi)追蹤,，與郭嘯天和楊鐵心交往的情節(jié),，作為以后發(fā)展的伏線，又加上曲靈風在密室留下遺書,，說“遺下一女”,。

使傻姑的身世更加確定，但這一來,，反而減弱了傻姑的神秘感,，和她的來歷不明造成的凄涼感覺。

新版也引起新疑問,。要是傻姑是曲靈風的女兒,，曲靈風的妻子從何而來？郭靖十八歲,，傻姑是“十七八歲”,，那么郭夫人懷孕，跟曲夫人應大致同時,，但故事開始時“曲三”并無妻,，而郭嘯天在出事前路過客店，已見灰塵厚積,，“曲三”人跡杳然,，曲靈風若死在郭嘯天之前，為何郭嘯天未見過他妻子,？唯一可能是曲三不過是暫時離去,，后來回來，短期內(nèi)娶妻生子,，再過十多年后死去,，但這又未免牽強了,。

包惜弱

金庸寫包惜弱，多半是無心諷刺,，但是這個人物,，其實頗有諷刺意味。

《射雕英雄傳》開頭說郭靖,、楊康兩人出生前的事,。郭嘯天是郭靖父親，義弟楊鐵心,，就是楊康之父,。郭嘯天的妻子李萍是個務農(nóng)婦女，容貌平凡,，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卻屬知識分子階級,，是落第秀才教書先生的女兒，生得容顏秀美,，又心慈無比,，家中所養(yǎng)的雞鴨都舍不得殺，使它們一律得享天年,。

但偏是這么心軟的一位娘子,，卻為親人至好帶來奇禍，而此事源起,，又是她禁不住惻忍之心,，明知“不是好人”，也救了中箭受傷的金國王子完顏烈,，完顏烈見了包惜弱芙蓉嬌臉,、憐惜眼神，不能自己,，回去就設下計謀,，差官兵來殺楊、郭兩人,，擄去包惜弱,，然后自己再假裝無意遇上，奮力相救,，此計果然得逞,，完顏烈終于“救出”包惜弱。(“完顏烈”應為完顏洪烈吧--東方劍)包惜弱怎么肯跟隨完顏烈,，終成金國王妃呢,？原因又是她太心軟,，太輕易信人,，但這次是對自己心軟。一開始是不知道完顏烈的真正身分，又要倚賴他打探丈夫下落,，見他尊重自己,，便隨他而行；得知自己丈夫已死,，本是自覺應該自殺殉夫,，但明知他會攔阻，又下不得手,；到后來知道了他的身分,，但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太遠，無處容身,，于是無可奈何同意了到金國做其王妃,，只是以繼續(xù)荊釵裙布，從故居運來丈夫舊物日夕懷念,，以表堅貞,。其實，這不過比掩耳盜鈴略好一點,。包惜弱若非隨了完顏烈,，楊康的一生（如果他有機會出生），必然改寫,。

包惜弱是息姬襲人之流,，息夫人以沉默表示傷心，千般無奈,，總是妥協(xié),；襲人本要自殺拒婚，為寶玉守節(jié),，但念在賈府恩惠,，不能死在賈府；既回兄嫂家,，又念在兄嫂待她親厚,，不忍死在兄嫂家；不能死在轎中鬧笑話,，到了蔣家,，見人家隆重其事，又不忍死在花燭之夜,；次晨見蔣玉函原是寶玉舊知,，便自忖命中注定，無可奈何,，就接受了,。

回看李萍,，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女子，她倒是頑強地抗拒仇人,，頑強地雪地產(chǎn)子,，教育兒子成人，最后為了不失大節(jié),，從容自盡,。

九  恩怨夫妻

裘千尺

若問金庸女子之中誰最兇悍頑強，答案一定是裘千尺無疑,。這個女子是絕情谷谷主公孫止的夫人,，但楊過與公孫綠萼在地穴碰見她時，她的形相已幾與野獸無異,，由于她的手腳筋早被公孫止挑斷,，她只能在地上爬行，而十多年來因困于深穴,，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以致上身幾乎赤裸。她根本沒有重回地面的希望,，但盡管如此,，她仍頑強地活著，靠棗樹上掉下來的棗子維生,，并且練成厲害的以口噴射棗核釘?shù)墓Ψ?，支持她繼續(xù)活著的，除了求生的本能,，便是胸中的對公孫止的怨毒,。

公孫止這樣殘害妻子，固然狠心,，但裘千尺說出來的故事,，卻清楚顯示她絕不值得同情。裘千尺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的妹妹,，因與哥哥鬧意見出走而到了絕情谷,，下嫁了公孫止，但她看不起丈夫,，自覺他武功是她所指點,，一切成就都是拜她所賜。她對公孫止隨意辱罵,，嚴密管束,，百分之百是個潑辣的悍妻。在這情形之下,，無怪長久懼內(nèi)的公孫止見了溫柔婉順的侍婢柔兒,，馬上愛上,，要帶著她遠走高飛。裘千尺識破計謀,，所采取的對付他們的方法至為歹毒，她把兩人拋入情花叢中,，然后把絕情丹盡數(shù)浸在砒霜水中,，只留一粒，讓公孫止選擇救自己還是救情人,。結果,，公孫止殺了柔兒，救了自己,，但柔兒的死激勵了他去反叛,，他騙得裘千尺服下迷藥，然后把她手足筋絡挑斷,，拋入深穴之中,，兇悍的裘千尺過于自信，終于栽在她看不起的丈夫手中,。

公孫止為求自保,，犧牲情人，不是好人,。裘千尺則可稱是兇橫之極,，公孫止和柔兒不過打算逃走，她便要殺害他們泄憤,，而且事前事后多加戲弄侮辱,，還隨意毀掉數(shù)百顆絕情丹，至于萬一有別人中情花毒時怎樣解救,，她想也沒有想過,。

這樣絕情冷酷的一對夫婦，結果同樣沒有好下場,，是罪有應得,，但奇怪的是這么的一對，居然生下那么深情的一個女兒,，而可嘆的是這個女兒從來得不到父親或母親憐愛,，最后因楊過而自殺殉情，死在公孫止的劍下,。

寧中則

“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是“君子劍”岳不群恭維妻子所創(chuàng)的新招之語,，他想到“岳夫人”這稱呼多少有點以丈夫身分尊重大大的意思,，“寧女俠”則完全是她本身的地位,，真是善解人意。最初,，岳不群與岳夫人這一對給讀者的印象,，是像石清、閔柔或文泰來,，駱冰那樣的武林模范夫妻,，再下去才知道原來岳不群是偽君子，而真女俠的寧中則其實在道德上與他不是一對兒,。

寧中則最令人欣賞之處是她對令狐沖的慈愛及了解,。即使她相信丈夫有懲罰令狐沖的理由，甚至有逐他出門墻的必要,，她仍是不忍心對他冰腸冷面,，仍是本著慈母對愛子的心腸，處處回護著他,。

若非寧中則決心回護,，令狐沖也不會有機會識得任盈盈，華山派師徒眾人在林平之外祖父“金刀”王家作客，王家兄弟定說令狐沖偷了林平之家的辟邪劍譜，要搜他的身,，結果搜出了曲洋和劉正風交給他的“笑傲江湖之曲”，他們看不懂,，強說是劍譜，后來還是岳夫人出頭,，把紛爭說成令狐沖,、林平之師兄弟之間的紛爭，又堅持請吹蕭的易師爺鑒別在前,，再堅持到綠竹巷中造訪綠竹翁在后,，務使此事水落石出，結果自然是證明了那是一本樂譜,，而這本樂譜又做了令狐沖與任盈盈結交的媒人,。

寧中則對弟子是慈愛溫柔，但在氣節(jié)上剛烈凜然,。她受人圍攻受傷倒地,，再面臨受辱之危，內(nèi)力全失的令狐沖提劍走到她面前喊聲“師娘”,，她當即知道他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清白，目中露出喜色，點頭贊他“好孩子”,，幸而有人攔阻,，危難之際，令狐沖使出獨孤九劍,，大家意外脫險,。她與令狐沖之間的默契，顯示出兩人心意相通,。

但到最后,，她仍是不得不自殺而死，那是當她發(fā)覺原來自己尊重信任的夫君,，原來一直是故意冤枉令狐沖,，其實他才是真正大奸大惡之人,，寧中則感到再無面目生存在世,，她最后一次替令狐沖裹好傷口，就拿匕首自刺身亡了,。(我到認為是岳靈珊之死帶來的打擊大些,，或說是“導火索”吧。東方劍)

駱冰

《書劍恩仇錄》有駱冰出場的情節(jié),，差不多一定令人看得痛快,，她個性爽朗，好動 愛笑,，恩怨分明,，從不婆婆媽媽。

駱冰號稱“鴛鴦刀”,，除了使一長一短的一對刀外,，還擅長放飛刀，金庸說她“纖手執(zhí)白刃,，如持鮮花枝”,，風致嫣然。她是個“江湖驕女”,，父親是專劫為富不仁的大盜神刀駱元通,，不但為人敬重；而且有花不盡的錢財,，她自幼受父親寵愛,，出手豪闊無比，嫁夫又是天下聞名的紅花會四當家奔雷手文泰來,，夫妻恩愛異常,。父親、丈大都疼愛她,，紅花會一眾兄弟又與她和睦,，駱冰是個幸福女子,。

正因她一生幸福，所以她對人也特別親熱,，而個性達觀,。

雖然丈夫被捕令她憂心如焚，但她也不會變得悲觀消極,，只是一心與眾兄弟合力救他出來,。在援救丈夫途中，同行的徐天宏開周綺的玩笑,，她看得蠻開心：偷韓文沖的白馬,、鬧周綺的新房，都是她的拿手好戲,。

這樣親切可愛的女子,，難免教少年人心折傾慕?！敖鸬研悴拧庇圄~同暗戀上駱冰,，毫不出奇。他在鐵膽莊外情不自禁,，為她嚴詞教訓那段情節(jié),，很生動地表現(xiàn)了駱冰的性格,。她雖然愛與兄弟開玩笑玩鬧,，但卻十分循規(guī)蹈矩，因此對余魚同的輕薄行為十分氣憤,，但在氣憤中其實又有很多親切成分,，到后來終于心軟不加懲罰,，一笑了之,，只難為余魚同更神魂顛倒,。他的內(nèi)向多愁,，正好襯托出她的隨和開朗。

到后來,，紅花會群雄在大漠被清軍圍困,，眼見沒有活路，余魚同忍不住向文泰來懺悔自己對駱冰的非分之想,。文泰來笑說早已原諒了他,，使余魚同又慚愧又感激，但駱冰卻說她倒有一事不樂意,，因為余魚同出了家,，是大和尚,，死后接往西方極樂，但眾兄弟卻要赴陰曹地府。余魚同于是馬上扯掉僧袍,，笑道馬上還俗,，與兄弟同下地獄,，心頭大結一笑而解,。

這就是駱冰可愛之處，一個思想傳統(tǒng)而個性平常的女子,，但和藹可親,，使人如沐 春風。

胡一刀夫人

胡一刀夫人,，當然相貌很美,，不過，她最令讀者印象深刻的,，就要數(shù)她的從容自殺殉夫了,。特別是她自刎之前說的幾句話。她對殺死自己丈夫的苗人鳳說：“苗大俠,，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yǎng)大，但這五日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font>

這幾句話,，第一層意義在說明自己與丈夫情深義重，以致在他死后,，她活著也只是挨思念的苦楚,。愛慕這樣深，又說明胡一刀如何值得她傾心相戀,，這是第二層,。

第三層意義在說明自己殉情是為了自己的冷靜選擇，并非一時沖動的行為,。先前答應不死,，不過是為了有丈夫付托的事要做，問題解決,，那就不必強活了。死比生舒暢,，死居然是“偷懶”,，沒有半句呼天搶地的位訴，但比什么話都更能加重第一,、二層的意義,。

人皆貪生怕死,，激動之下殉情易，冷靜執(zhí)刀自刎難,。這幾句話的平靜語氣,，又說明了胡夫人視死如歸，不是尋常女子,。 這是第四層意義,。

為何先前不能死，現(xiàn)今卻不必活,？原因是有了可信賴的的托孤對象,；這幾句話的第五層意義，是對苗人鳳表示深深感激,。

苗人風本是殺夫仇人,，但胡夫人向他托孤，那是以行動表示對他的敬佩,。這個贊譽,，勝于千百句頌揚的美言，第六層意義在說明胡夫人對苗人鳳識英雄重英雄,，也表現(xiàn)出她的胸襟,。

自殺殉夫，情深意重,，已屬難得,，周詳考慮、從容行事,，更加難得,；赴死之際，不但不自憐,。不抱怨命運或怪責他人,，反而不忘感謝別人成全、贊揚別人英雄俠義,，難得以外,，又格外顯出了胡夫人的度量與文雅大方的個性。

幾句話說明了這么多,，胡夫人其他言行就不必一一贅述了,。這個女子，值得人由衷稱贊,。

當然,，這是在幻想小說的范疇，不是推許人自殺殉情,。

王爺情婦

除了康敏（馬夫人)比較獨特之外,，段正淳的情婦們個別乏善足陳,，不過都是些漫畫人物，主要用途在于集在一起造成花團錦簇的喜劇效果,，所以她們名是“傻式”不同（只是傻式,，談不上風格），秦紅棉是一團烈火的火爆個性,，甘寶寶是天真爛漫,，阮星竹纖巧嬌媚，王夫人則貴氣霸道,。

這幾位情婦,，生下來的一律是女兒，又是性格各異,。秦紅棉生了憨直剛烈的木婉清,，甘寶寶生了天真活潑的鐘靈，阮星竹生了阿朱阿紫這迥然不同的一對,，王夫人生了千金小姐王語嫣,。康敏與眾不同,，沒生孩子,，刀白鳳是正室元配，生的是男孩段譽,。

喜劇就在這位段王子在江湖亂闖,，先后逐一結識了這些女孩子、一個個不是發(fā)生愛情便是險些發(fā)生關系,，又一個個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的父親同情婦所生,，都是妹妹，于是要一個個放棄,，到最后峰回路轉,，他反而不是段正淳的兒子，因此可以把諸女全部娶了作妃子,。這種妙想天開的故事若非由金庸來寫,，一定被人痛斥為荒謬絕倫、太多巧合,。

這些情婦們必然是在大約同一段日子識得段正淳,，因為她們所生的女兒年歲相當接近，木婉清說自己“活了一十八年”,，鐘靈是“十六七”,，阿朱是“盈盈十六七年紀”，阿紫“只十五六歲”,，王語嫣的正確歲數(shù)查不到,，但她表哥慕容復是二十七八，比她大十歲,，可知她是十七八,，十九至十五年前那段日子，段正淳必然忙碌無比,。

不可不注意的是,，以上這幾個，絕非段正淳的全部情婦,。

段譽是十九歲（因為木婉清比他小一歲）,，刀白鳳委身于淪為乞丐模樣的延慶太子，皆因段正淳“有了一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顯見在段譽及眾女孩出生之前，段正淳已有多個情婦,，當然,，也有可能是同幾個情婦，但為什么以前一律不生孩子,，后來一窩蜂生孩子,，就變得更難解釋了。

段正淳自己見一個愛一個,，情婦多得數(shù)不清,，但每一個情婦都對他死心塌地，明知他不專一,，明明恨他入骨,，但一見到他也就滿腔恨怨化為烏有。這恐怕是大男人發(fā)的典型白日夢,，所以每個中年男讀者都想做段正淳,。不過，從女人的觀點看,，這些情婦處理自己的感情的方式各有不同,，都值得研究研究，作為警惕,。

秦紅棉最直截了當,，段正淳對她始亂終棄，她從此恨了世上一切男子,，教導女兒,，也要她恨世上一切男子，甚至要她把美麗的容貌長年用面幕遮蓋，哪個男子看到她的容貌,，要不娶她,，要不讓她一刀殺掉，以免重蹈自己的覆轍,。同時,，她又訓練女兒習得一身武功，好待一天把情敵殺掉,，但是,，秦紅棉到底不是真正狠心的人，一到真的動手便心軟放棄,，十八年的咬牙切齒預備功夫頓成笑片,。

甘寶寶的遭遇與古今中外不少女性相同。她少女時代愛上有成熟魅力而無心結婚的男子,，短暫歡悅,，珠胎暗結，狼狽不堪,，幸而有個深愛自己而不計較其他的人奉她若天神,，她又未免有點不耐，對他使小性子,，可能還有點看不起他,，而心中最懷念的仍是那個負心情人；為此,，她更覺對丈夫不起,，又愈發(fā)不耐……總之，甘寶寶的心情反覆,，復雜無比,，就像一般身處此境的女子的心情一樣。

金庸寫她最后還是尊重丈夫,，堅持人家以“鐘夫人”稱她,。不過，她身不由己的萬里追隨段正淳,，怎樣稱呼都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王夫人“阿蘿”的心理最不復雜。她采取的手法是遷怒旁人,，許多任性慣了的霸道女子都會這樣,。她心中恨極老段，卻不去殺他（因為舍不得）,，只去濫殺別的負心男子,，好像能逼得其他男子殺了妻子再娶情婦，段正淳便會照做。當然,，她不可能有那么愚昧,，但有勢力的女人無聊起來為了騙自己是可以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的。不過,，霸道的王夫人,，見了段正淳仍是心軟,，眾情婦之中,，真正下得了手的只有康敏一個。

段正淳的夫人刀白鳳對他的不專一的反應又是另一個典型,。她最強烈的感覺是自尊心受到創(chuàng)傷,，因為段正淳背棄了與她在菩薩前的盟誓，蒙騙了自己,，使兩人之間的愛情蒙上污垢,。她的憤怒極深，但大部分以悲哀表達出來,，而她的報復,，也采取了作賤自己的途徑。這種邏輯,，是很女性化的邏輯,，可說是為女子與小孩特有的邏輯。

她自言自語說：“你對我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逼鋵嵾@是騙自己的，不見得她會跑去什么山明水秀之地另覓英明威武男子雙宿雙棲,。但是她正在那時看到滿身血污,、叫化模樣的延慶太子，她就決意作實：“我要找一個天下最丑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去和一個臭叫化相好?！?/font>

這是藉著糟蹋自己,，向段正淳“報復”。

其實，一個男子若對一個女子失去興趣,，她怎樣糟蹋自己也是不能收到報復之效的,，只有愛惜自己的人才有可能感到心疼，但也止于“有可能”,，大男人多數(shù)胸襟狹窄,，就算愛惜一個女子，她若真的跟別人相好：無論是為了什么原因,，他也會深感介意而責怪她,，而且，對于愛惜自己的人,，又何必言報復,？

真實的是，這并不是真的報復,，而是小孩子呼痛的聲音,，是受了委屈，哭喊著要大人注意,，呵護一番,。有些長時期得不到關注的小孩子，會患上止不住地猛烈傷害自己身體的病癥,，道理正是在此,。不能傷害人，故而憤怒轉向內(nèi)去傷害自己,，也會有這個表現(xiàn),。

刀白風在天龍寺外委身相就于延慶太子的一段情節(jié)分外感人，因為無論金庸的心理分析是否與以上所說吻合,，他所描寫的感情也是十分真切,，但是，這一來,，原先的喜劇反諷意味便告落空,，不是段正淳四處留情，到頭來反而兒子不是自己所生,。代替它的,，反而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最尋常的“善有善報”。無論刀白鳳當時心情如何,，她的垂憐是救了延慶太子,，而此舉最后救了段譽。

小寶女友

韋小寶的眾女友與段正淳的眾情婦有一個重大分別,，就是后者是女的追求男的而始終沒有人得到他,，而前者是男的追求女的而全部得到,。這當中有個什么教訓的吧？

韋小寶的七位夫人,，他幾乎每一個都是一見便神魂顛倒,，一見便要娶作老婆，但她們沒有一個是對他一見鐘情的,。這顯示了兩點,，一是韋小寶是個名副其實的“好色之徒”，他能欣賞的只是相貌身材,，不勞費心什么“內(nèi)在美”,；二是韋小寶本人沒有什么“外在美”，但是他自有他追求女人的本錢,，包括死纏爛打,、嬉皮笑臉、揮金如土等等,，到頭來使他得到接受。

其實,，列出韋小寶的長處,，就明白諸女友的弱點。

七位夫人之中,，最突出的是蘇荃和建寧公主,。蘇荃原是神龍教主洪安通的夫人，她年紀最長,，也本領最大,。她的出身金庸完全沒有透露，初時見她千嬌百媚地傍著老而丑的洪教主,，為他暗里操練紅衛(wèi)兵式的少年隊鏟除老手下,。到后來才知道她是他強迫下嫁，至于怎樣強迫,，她心中又有何盤算,，故事便沒有說出來。

她初見韋小寶時他是階下囚,，她是有權有勢的教主跟前紅人,，韋小寶一味稱贊討好，她雖然高興,，也未必怎樣動心,。麗春院一場鬧劇大被同眠，蘇荃也懷了韋小寶的孩子,，這有沒有使她對他觀感大改很難說,，但到了最后,，神龍教發(fā)生叛變，洪教主被圍攻殺死,，她反正沒有更好的去處,，跟了韋小寶，絕非下策,。

蘇荃是不是真心愛一個人是另一回事,，但似乎她視保護丈夫、令他愉快為做妻子的職業(yè)道德,，倒是個上佳娶妻人選,。

她最大快人心之舉是制服刁蠻的建寧公主，使她不敢對韋小寶大呼小喝,、拳打腳踢,。這公主奇特之處是她的性虐狂癖好。那段她在禁宮對韋小寶施虐,。激使他倒過來虐待她的奇文,，真不明白金庸何處想來。建寧公主其實是韋小寶的“初試云雨情”伴侶,，竟是如此烏云暴雨,，也真令人啼笑皆非。她跟隨韋小寶,，自是為了與他一起性生活美滿了,，寧愿受蘇荃的氣也要跟他，韋小寶想必有他令人難忘之處,。

雙兒除外,，韋小寶的其他女友夫人就沒有蘇荃和建寧公主那么特別了。小郡主沐劍屏年紀最小,，最天真稚氣,，心地最好，開始時惱恨韋小寶胡說八道討人便宜,，后來覺得他沒有惡意,，也就跟他談笑得很開心了。方怡年紀較長,，心事復雜得多,，而且懂得以自己的美色誘騙人；使韋小寶兩番上當,，墜入陷井,，但韋小寶根本不講究“內(nèi)在美”，盡管他惱恨方怡出賣他,，也不會因此而打消娶她的念頭,。

曾柔人如其名,，是個溫柔女子，心思細密,，她與同門行刺韋小寶失手被擒,，韋小寶看她美貌分上，擲骰子作弊饒了他們,，她心懷感激,，一直把這副灌鉛骰子帶在身上留念。除此之外,，曾柔別無可記之處,。

韋小寶親點的“元配正室大老婆”阿珂，是陳圓圓跟吳三桂所生的女兒,，兩歲時被本是長平公主的九難拐去,，以為日后報復吳三桂的工具。（這真是敗筆,。拐去仇人女兒,，要她長大后行刺親生父，橋段陳舊,，加上原來并不真心傳她武功,，存心要她送死，使觀音似貞一個白衣神尼變成陰毒的妖婆,，十分掃興。）眾女之中,，以阿珂生得最美,，因此韋小寶一見她也是最色授魂予，不能自己,，發(fā)誓不要性命也要取她為妻,。

阿珂完全沒有個性，她被韋小寶這市井小人非禮,，急怒之下橫刀自刎,，不過是一時沖動，不是因為她怎樣潔身自愛,，見了鄭克爽那種繡花枕頭的“公子”,，馬上死心塌地，還不是少女的虛榮心作崇,。這“公子”品行下流,，她親眼所見，但全不覺不妥,，證明她跟韋小寶一樣,，也不是個講究“內(nèi)在美”的人,。

阿珂有草包公子作心上人，方怡也有少不更事的師兄為意中人,，兩個本來都討厭韋小寶,，但韋氏一邊氣苦惱怒，一邊積極施展手段奪愛,，運用權勢,、威逼利誘、奸計蒙騙,，無所不為,，結果還不是解決情敵，“桂公公雙手抱佳人,?！边@倒十分合情理，二妞原先愛慕這二位公子,，只因在她們有限的眼界之中,，他二位己是高大威猛，到頭來敗者為寇,，還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南蘭

南蘭的故事，分開在《雪山飛狐》及《飛狐外傳》里敘述,。時間上,，《飛狐外傳》說的事發(fā)生在前，論成書日子,，則是《雪山飛狐》為先,，不過，兩部小說都采取了很多倒敘手法,，兩者之間有時空重疊的地方,。其實，南蘭的故事,，在《雪山飛狐》之中已經(jīng)定型,，《飛狐外傳》不過是加添一些枝葉，使故事更加情節(jié)豐富,。

不知為什么,，南蘭使我想起一些俄國小說，像《安娜·加蘭列拿》,，一個美麗而脆弱的女子,，背棄丈夫女兒，與情夫私奔,，但得不到幸福,，最后郁郁而終,，雖然行為似無可恕，但就是令人憐憫,，覺得這是悲劇,，不但是她所背棄的丈夫女兒的悲劇，更是她個人的悲劇,。

如果照著成書的次序,，讀者最先接觸到的是南蘭的死，那時既不知南蘭的名字,，也不知道前因后果,。

一個年輕姑娘聽一個漢子，在大庭廣眾間敘述他怎樣偷聽她的父親追問仇人,，打聽一個女子死前的狀況,。那個女子,，分明是兩個做仇家的男人都十分關懷的人,，又分明是借病拒醫(yī),，傷心而死的，她的傷心自疚,，必然到了很深的地步,，因為她要求死后把骨灰撒在路旁，任人踐踏,。她究竟有什么往事,，令她這樣深切悔恨呢？她死前留下一枝風頭釵,，明珠失色,，令人聯(lián)想到這必然是位早逝的絕世美人，這位美人為何厭世,？聽故事的年輕姑娘又何故傷心欲絕？那美人又是誰,？與年輕姑娘又是什么關系,？

《雪山飛狐》透露的只是南蘭本是官家小姐，父親被賊人殺死,，苗人風救了她,，兩人結為夫婦，生下女兒,。但南蘭與苗人鳳婚姻并不愉快,，她一直覺得丈夫過于沉實，不解溫柔,，婚后三年,，她結識了風流瀟灑,、善解人意的田歸農(nóng)；就與他私奔了,。她很快便后悔,，但大錯鑄成，悔之己晚,，于是郁郁而終,，田歸農(nóng)誘南蘭背夫，本有所圖,，但最后一無所得,，在她死后也自殺而死。這三個人之間的思怨,，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感嘆的故事,。

《飛狐外傳》增補了苗人鳳因“冷月寶刀”而結識南蘭的經(jīng)過，更深刻地解釋這段婚姻的失敗原因,，在于苗人鳳不了解南蘭的心事,，田歸農(nóng)才會乘虛而入?！讹w狐外傳》之文字風格“文藝腔”很濃,，雖然刻意使入同情南蘭，便反而沒有《雪山飛狐》中的南蘭令人憐憫,。

明梅三弄

金庸對火氣大的老太太格外偏愛,，同一個故事竟用了三次，但每次都略有變化,；就像琴曲“梅花三弄”一樣,。

故事是同門師兄妹談戀愛，但性格不合,，老是爭吵,，終于不歡而散。女的后來嫁給別人,，男的后悔起來,，舊情難忘，終身不娶,，總是對女的癡情一片,，到老不變。女的嫁了丈夫,，夫妻恩愛,，但女的對舊情人的癡心自然感動，而丈夫便老是為這舊情人吃醋；夫妻爭吵,，幾十年如是,，好像少年夫妻一樣。

表面是寫爭風呷醋,，但目標自然是點出三人之間的純真愛情如何恒久,，老太太雖老猶是少女情懷，既然好笑,，亦復可愛,，發(fā)乎情，止乎禮,，始終對丈夫貞忠,，又是可敬。

這故事第一次在《書劍恩仇錄》出現(xiàn),，是天山雙鷹關明梅,、陳正德夫婦與天池怪俠袁士霄之間的故事。天山雙鷹是霍青桐的師父,，袁士霄是陳家洛的師父,。后來陳正德在行刺乾隆時傷重身亡，臨死仍對妻子說,，她從此可與袁士霄在一起了,，關明梅既惱火亦傷痛，即時在他身旁自刎,，叫他放心,，實在他倆夫妻恩愛，一個死去,，別一個也不愿獨活,。

關明梅一面性烈如火，另一面又柔情似水,，對舊情人念舊,，但對丈夫情深義重，這正是這個故事中的老太大的造型,。

關明梅沒有與袁士霄結成夫婦,，是因為兩人都是硬脾氣，動不動大吵大鬧,，弄成僵局，女子總是好勝的,，陳正德好脾氣,，對她忍讓，她就嫁給他了。

金庸這個高見,，在《天龍八部》這個故事重現(xiàn)時寫得更加清楚,。譚婆“小娟”嫁給譚公，師兄趙錢孫老不服氣,，后來看見譚婆小事即怒,，出掌打譚公，譚公全不在意,，隨手給自己敷上自制靈藥,，藥到消痛，趙錢孫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

夫妻之道,，原來是妻子愛打人,，做丈夫的便精研傷藥，妻子打人出掌如風,，做丈夫的便練習得敷藥快如閃電,，兩人抵消。(同樣道理,，妻子愛花錢買這買那,，做丈夫的努力賺錢即可，不宜太多干預批評(哇,！有沒有搞錯,？－－東方劍)。

這三人收場比雙鷹慘得多,。趙錢孫癡心要與“小娟”私會,，聽她唱個曲兒，不料被喬峰撞見,，他倆寧愿身敗名裂,，也不透露“帶頭阿哥”姓名，喬峰帶了譚公到場,，希望逼三人吐露真情,，豈料他兩人轉瞬遭害，而譚公亦傷心自殺,，死前最重要的是摟著譚婆身子,，把趙錢孫推開老遠。笑話突然變成悲劇，令人惻然,。

三次“變奏”之中,，以《俠客行》的一次最為有力，那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夫婦及“一日不過四”丁不四的故事,。

白自在老夫人像譚婆一樣,，有個嬌滴滴的閨名，叫做“史小翠”,，丁不四是個老魔頭,，但對小翠卻是癡情一片，他年輕時追求小翠不遂,，一生的心愿,，不過是請她光臨他的“碧螺島”，她就算只是雙足一沾碧螺島的地面,，他就滿足了,，當然，他用的手法,，絕不像袁士霄或趙錢孫那樣紳士作風,。

史小翠執(zhí)意不肯，固然是因為白自在會引為奇恥大辱,，但她自己脾氣剛硬,，不受丁不四威迫，也是主要理由,。

史婆婆的故事寫得好,，簡直不覺得是重復，因為她的個性突出,，故事其他情節(jié)豐富,，而白自在本身就是一個饒有警世意味的故事。

白自在不比陳正德或譚公那樣忍讓遷就,，他是個自尊自大的家伙,，愈老愈狂妄，愈老愈難以忍受,，終于引致雪山派發(fā)生叛變,。史婆婆回山發(fā)現(xiàn)真況，又傷心又生氣,，她主持大局,，教訓門人，斥責丈夫,，是個火氣極大的老太太,，雖然有勇無謀,，但正義凜然，也是個勇敢而肯擔當?shù)睦咸?/font>

王難姑

石清,、閔柔相敬如賓，是對模范夫妻,；駱冰,、文泰來情深義重，是對恩愛夫妻,；胡一刀與胡夫人生死相隨,、兩心如一，“恩愛”實不足以形容,。但《倚天屠龍記》有一對夫妻,，又斗氣，又恩愛,，“?；尅闭袛?shù)兇險，更令人不知怎樣形容才是,。這對夫妻,，就是胡青牛和王難姑。

雖然故事是由胡青牛所述,，而胡青牛又分明對妻子愛極,，到了盲目程度，在他眼中,，她所做的一切絕無半點不對,，但旁人聽起來，也覺得這位王難姑女士蠻橫好勝,，草菅人命,，簡直可怕之至。

胡青牛與王難姑分屬同門,，他研究醫(yī)術有成,，人稱“醫(yī)仙”，她研究毒經(jīng),，下毒高明,，人稱“毒仙”，毒仙不高興她下毒之人,，可由醫(yī)仙治好,，于是惱怒起來，跟丈夫斗氣,，矢志要做到下毒方法高明得丈夫治不好為止,。

大概醫(yī)仙技術比毒仙高明多多,，她怎樣下毒，他都治得好,，但為“免傷夫婦和氣”,，給她下毒的人，他一概不治,。后來她故意隱藏下毒手法,，使他不知道是她下的毒，他無意中治好了,，她又大大生氣,，醫(yī)仙唯有決定不是明教中人不治，因為知道毒仙不會毒害教友,，這樣一來,，他便得了個“見死不救”的外號。好端端逼使丈夫變成“見死不救”,，這位王難姑女士真是古今獨步,。

但是這樣一來，毒仙便無法證明她比醫(yī)仙高明,，最后,，她倒轉頭向自己下毒，看丈夫能不能救治她,，可謂蠢得無可再蠢,。其實，胡青牛應該讓她贏了這一次,，那就天下太平了,，可惜，醫(yī)仙本人也是蠢得緊,，竟然救活了她,。

照說，這段故事也真是大男人主義的,，把女人寫成一味蠻橫好勝,，而男人不但忍讓，而且事實上高明得多,，暗中讓她,。

她也不知道。金庸把王難姑形容成“秀眉粉臉”,，又嬌媚無限,，可能想說明男人變得怕事，都是讓刁蠻美麗的女人害的,。

十  遁入空門

郭襄

很少人不認為郭襄是個一流人物,，郭襄之可喜與她姊姊郭芙的可惱比較,，真是恰成正比。她的外貌俊俏還在其次,，最可貴的是胸襟爽朗,，深情而不損瀟灑，小小年紀,，舉止言行已是大有風度,，金庸所創(chuàng)的女性角色，恐怕沒有哪個比得上郭襄,。

不過郭襄所占篇幅不多，比較容易保持形象完美,，使人感到意猶未盡,。

關于郭襄的兩個最精采片斷是《神雕俠侶》最后一集的“風陵夜話”，及《倚天屠龍記》開始時,，她在少室山下邂逅“昆侖三圣何足道”的一節(jié),。

郭襄生下一天即遭人劫去，引出歷險連篇,，在風陵渡口偕郭芙及郭破虜一起再出現(xiàn)時,，她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女。黃蓉在張家口扮做小叫化初遇郭靖,，也正是這個年紀,，郭襄不像黃蓉精靈頑皮，金庸也沒有把她形容得像黃蓉那樣嬌美無儔,，但郭襄灑脫自在的氣質(zhì),，卻為黃蓉所無。黃蓉偷人家的饅頭（只是偷來喂狗）,。郭襄卻是為愛聽各路英雄說“神雕俠”,，隨手拔下金釵，沽酒請客,，郭芙一貫壞脾氣,，她只笑著不當一回事。

這場主要是交代十六年快要過去,，而楊過失去了小龍女蹤影之后,，已由青年人變成一代大俠。間接由別人口中道出主人公的事跡,，以增加他的神話色彩,，原是金庸的拿手好戲，這次加插了郭襄這個少女,，更是動聽,。

風陵夜話引出山西一窟鬼,，好奇樂天的小郭襄跟著形形色色的武林怪客到處走，終于見著了她心儀的“神雕俠”,。但等到黎明分手之際,，楊過才知道她是他與小龍女抱過的那個嬰兒。

臨別,，楊過極其神話式的送給郭襄三枚金針,，說答應她三個心愿，她立時交還第一枚,，說要楊過揭開面具,，讓她見他的真面目，看到他“清眉俊秀”的臉容,，這英雄崇拜就變?yōu)樗纳倥閼蚜?。第二枚金針不過是一場熱鬧，第三枚金針卻是她舍命送還他的,。楊過到斷腸崖不見小龍女,，悲痛投下深谷自殺，墜下深潭,，郭襄躍身跳下,，從潭中浮起，不管自己死活,，忙把金針交給他,，求他保重身子，不可自尋短見,。

這就是與眾不同的郭襄,。

《倚天屠龍記》第一章的郭襄，已是十八九歲,。楊過與小龍女重逢,，雙雙避世隱居，郭襄思念不已,，愁悶難排,，于是騎著青驢踏遍江南江北，打聽楊過夫婦的消息,，她又是渴望見他一面,，心里又知道見他也無結局，就在這里,，她走到少室山下,，無意邂逅“昆侖三圣”何足道。

此人是一介狂生,，因琴,、棋,、劍藝皆出神入化，人號“三圣”,，他又忽然謙遜起來,，自名“何足道”，加起來便是這個古怪稱號,。郭襄雖然“失戀”滿懷落寂,，但卻不是個一味沉溺于傷感的人，她聽到山中琴聲,，循聲尋見何足道扶琴自娛,，一曲“百鳥朝鳳”引來群鳥飛舞，后來以劍劃地為局,，自己跟自己下棋,，郭襄既佩服又同情他寂寞，傾談起來,，這位“昆侖三圣”大感知音，當下捧起瑤琴,，邀請郭襄回奏一曲,。郭襄琴藝低淺，但她生性豁達,，誠意報人,，便坐下答以短曲“考盤”，隨即起身,，縱歌騎驢而上,，使一個何足道癡在當?shù)亍?/font>

顯然，何足道即時對這奇異的少女心生傾慕不已,，因而把形容文士高潔的“考盤”與思念伊人的“蒹葭”揉合在一起,，譜成新曲：“考盤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而聰慧玲瓏的郭襄,，一聽之下，也就弦歌而知雅意了,。

這是精神上的交往,，對郭襄有此敬慕的，何足道之外還有后來成為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的張君寶,。這微不足道的小徒兒跟著師父少林僧人覺遠做粗活,，《神雕俠侶》結局時在華山之巔與郭襄有一面之緣,，到《倚天屠龍記》又再出現(xiàn)，覺遠因失了經(jīng)書,，被罰帶鎖擔水,，郭襄為他師徒大抱不平，但不得要領,，反而累他師徒被逐出寺,。覺遠壽終圓寂，郭襄可憐張君寶無依,，于是褪下手鐲為信物,，教他到襄陽投奔父母，自己愁苦中不忘照顧他人,，顯見郭襄的俠義心腸,。

后來張君寶不屑寄人籬下，獨立門戶,，成了一代宗師,。引出張三豐之后，郭襄不再出現(xiàn),，只在后文交代,，她難忘楊過，直至在四十歲那年大徹大悟,，出家為尼,，開創(chuàng)了峨嵋派。

儀琳

要找一個比儀琳更可愛的女子,，恐怕絕不容易,，她天真無邪，心地純潔,，毫不懂得掩飾,，而最獨特之處，是她對“善”的堅定信心,，即使身在危難苦楚,，也不動搖。是這份信心,，使儀琳逢兇化吉,。她對宗教的虔誠出于內(nèi)心，出于自然,，毫不造作,，好像不是宗教塑造了她，而是宗教精神恰好最能表達她的個人性格與信念。美貌可愛的小尼姑并不是常見的小說角色,，即使以金庸來說,，儀琳也是不可多得之作。

《笑傲江湖》的主角是令狐沖,，金庸用了他特長的手法,，先從旁人敘述，引起讀者對這個人物的興趣,，而介紹令狐沖出場的便是儀琳,，她敘述自己怎樣被采花賊田伯光所制、怎樣被令狐沖碰見,、令狐沖怎樣出計謀相救,；以儀琳的稚嫩語氣形容當時的情景，又是刺激又好笑,，娛樂性甚高,，同時不但收到原意突出令狐沖其人其事的效果，也表現(xiàn)出儀琳的良善可愛,，對善與惡之間的辨別的清楚明確,。

例如，她說田怕光挾持她到酒家,，叫了滿桌子酒肉要她吃,，不然便撕破她的衣裳，儀琳不為所動,，堅決不吃；她解釋說,，佛門戒腥葷,，她決不能破戒，田伯光要撕破她的衣裳,，雖然不好,，卻不是她的過錯，這絕不是儀琳推卸責任,，這從她“偷西瓜”一節(jié)可見,，而是她真的善惡分明。

正因她善惡分明,，所以儀琳偷西瓜一節(jié)才能那么饒有意義,。令狐沖傷重口渴躺在瓜田之畔，要吃西瓜,，儀琳對他敬若天神,，他又身受重傷，不忍不為他摘來，然而物主不在,，要吃使得不告而取,，也就是偷。佛門子弟戒偷盜,，偷是她的過錯,，況乎“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又不是什么重大理由，她這樣做,，無可原有,，儀琳這場內(nèi)心掙扎，不下于尋常的重大道德問題,，最后她決定偷,，所抱的心情，正是為憐愛一個受苦的人甘受罪責的舍己為人的心情,，既不為自己分辯,，又不后悔犯戒，表明儀琳是一個有很深道德精神的人物,。

儀琳是個熱心腸的人,，對令狐沖由感激、敬佩,、關心憐惜而產(chǎn)生戀愛思慕之情,，實在是最自然不過。她自幼出家,，不沾塵俗,，整個人就如渾金樸玉，遇上這樣的難關,，即使比她世故十倍的人也不易應付,，但她卻勇敢地本著自己的一貫原則信念去面對，令人既敬重而又憐惜,。

最令人敬重的是,，她一直自然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從不對自己或對他人隱瞞她對令狐沖的思念,，但同時她對自己應該怎樣做,，也毫無疑問。她是個出家女尼,，不應作情欲之想,，何況令狐沖根本對自己沒有愛慕之意。她應做的是加以自制,，在行為心思上都不要越軌,。

自然,，這樣做并不好受，儀琳被感情折磨,，顏容憔悴,，但是她堅信她的觀音菩薩會保佑幫助她，而在人性的層次,，她有許多人愛護支持,，自己亦有抒泄抑懷的辦法，就是不時向她以為是又聾又啞的“啞婆婆”傾吐心事,。

這位原來只是裝聾扮啞,，而且其實是儀琳的母親的“啞婆婆”引出了一段精采對白。她知道了女兒心事,，一心成全,，于是以她一貫蠻橫手段，擄來令狐沖,，強迫他答應娶儀琳,，又擄來任盈盈作為要協(xié)他的方法，最后,，她把儀琳領來,，告訴她令狐沖其實是十分愛她。

但是儀琳不信,，她說：“你不用哄我,。我初識得他時，令狐大哥只愛他小師妹一人,，后來他小師妹嫁了人,，他就只愛任大小姐一人?！蹦瞧牌膨_她說,，令狐沖一直偷偷愛她，已先落發(fā)出家表示決意,。儀琳說不能叫他做和尚，那婆婆說,，不然他就做太監(jiān)算了,，儀琳答道，太監(jiān)是低三下四的人,，令狐大哥不肯的,。那婆婆說，不是真的做太監(jiān),，只是不會生兒育女,；儀琳說，他和任大小姐二人都那么好看，成親之后自然要生下許多好看的孩子,。那婆婆急起來,，說令狐沖任盈盈也娶，儀琳也娶,；儀琳說,，一個人真正愛上另一個人，是不會想第二個的,，她說,，她一心只盼令狐沖心中歡喜，此外別無他念,。然后,，也不管那婆婆怎樣，便自己去了,。

她的道德取向受試練而從無動搖,，如果武俠小說有圣女，儀琳便是,。

滅絕師太

滅絕師太是很值得一談的金庸女子,。她年紀其實不算老，不過是四十四五,；而且金庸說她“容貌算得甚美”,，不過兩條眉毛斜斜下垂，使她看來極是詭異,，“幾乎有點兒戲臺上的吊死鬼味道”,。

她武功極高，性情極剛,，出手極狠,，毫不容情，但同時堅持一代宗師的風度,，不肯占任何便宜,，即使本人生命受危，也置之不理,。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冷面無情，只知正邪不兩立,，除此之外,，一概不動心。信奉宗教的人一般相信有正義亦有慈悲,，但滅絕師太只知正義,，而且她眼中的“正義”是非常狹義的：與魔教有關的人一律是邪惡,，正義就是殲滅邪惡勢力的行為。因此,，她的“正義”使命是個破壞性的使命,，她以破壞魔教為建設。她號稱“滅絕”,，真是正確不過,。

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位容貌甚美的中年女士因何痛恨“魔教”入骨,？為什么會認為為了打擊魔教,，任何平常視作卑鄙行為的手段都可以用？她命令紀曉芙殺楊逍,，必然是教她假意和他相好,，然后乘其不備而猛然偷襲；她命令周芷若殺張無忌,，就是要她先以美色誘之,，得到他的信任之后才伺機殺害。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尼姑,，居然毫不猶豫地教女弟子以色相誘騙男人,，是她估量其他方法一定不能奏效，還是在她私心之中,，她其實痛恨男人,，尤其是使女子傾心的有魅力的男人？又是否在她私心之中,，她不愿看見男女之間兩情相悅,，必定要加以破壞？如果她是有此私心,，那么這種可怕心理又是怎樣形成,？滅絕師太的背后，似乎有太多沒有說出來的隱秘故事,。

滅絕師太殺人手下毫不容情,，自殺也是決絕之極，可說是慘烈,，決絕剛烈到這個地步,，又不是“冷面無情”可以道盡了。心理分析家佛洛依德相信一切毀滅的動力,，根源都是在于追求自我毀滅,，“容貌算得甚美”的滅絕師太因何執(zhí)意求死,？

她為何生無可戀,？

袁紫衣

項莊先生認為金庸女子最不可愛者,，袁紫衣應入三甲。我不討厭她,，只覺得角色牽強,，莫名奇妙。

“袁紫衣”不是她真實姓名,，她自幼出家,，法名“圓性”，因俗家打扮時穿著紫色衣裳,，故自稱“紫衣”,，后來金庸又添一蛇足，說是“緇衣”諧音,，暗示是出家人,，隨意制成的假名，偏說許多意義,，便是牽強,。她原為出家人，偏作俗家打扮,，解釋是“方便”行走江湖,，當然牽強：豈有妙齡美貌單身女子比出家人“方便”之理？這改裝還涉及戴假發(fā),，絕不易辦,。若然“方便”，為何到了高潮的掌門大會,，她又突然回復尼姑裝束,？這次連解釋也沒有。她與胡斐說是情根深種,，卻又不肯為他還俗,，她的解釋是有誓言約束，他的解釋是她本心向佛,，兩人解釋一般牽強,。(是極是極，我最討厭的也是袁紫衣,，擺明了是玩弄胡大哥的感情--東方劍)只是她出場時若不是俗家女子打扮,，胡斐自然不會白害相思；她后來若不以出家人裝束出現(xiàn)掌門大會,，又不能造成那樣戲劇化的效果,。她要不是愛胡斐，胡斐愛她便不能引起讀者共鳴,；但她要是為他還俗,，又不能收到黯然別離的悲劇效果,，更引不出那幾句佛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憂患,，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睕]有這幾句佛偈，又有誰記得住這位袁紫衣女士,？

袁紫衣在《飛狐外傳》的作為漫無意義,。開始是不停作弄胡斐，接著是不斷搶掌門人做,，若她是出家人,，為何任性胡鬧若此？又為何主動向單身男士贈送玉鳳凰,？出家人居然隨身攜著一對玉鳳凰,，又有什么解釋？不停搶掌門人做,，解釋是跟?？蛋驳恼崎T大會搗蛋，但天下門派這么多,，她搶得幾成,？這解釋難道不牽強？其實,，她三救鳳天南,，故事也牽強得很。這許多牽強,，不外為制造一堆不大有趣的情節(jié),，不大動人的戲劇場面。

胡斐認為程靈素自悲容貌不美是不必要,，其實他愛袁紫衣,，主要卻是因她容貌嬌俏，這樣無限的感情形容成刻骨銘心,，也令人大有“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感,。

袁紫衣是個空洞角色。

恒山三定

《笑傲江湖》中有三位出色的師太，就是“恒山三定”的定逸,、定靜,、定閑。

定逸師太是儀琳的師父,，她性情剛烈，脾氣暴燥,，開口罵人,，毫不容情，又生得身材高大,，更加神威凜凜,，令人敬畏，但是她在剛烈的脾氣之下,，卻有一顆慈愛的心,，她對儀琳的呵護，宛如慈母,。

定靜是“三定”之中的第二,，她雖是師姊，卻推薦師妹定閑做掌門人,，不但有眼光,，而且有胸襟，她帶著恒山女弟子,，在十八鋪為假扮魔教的嵩山派埋伏襲擊,，她沉著應戰(zhàn)，最后雖然不敵而死,，但是她的行事策略,，莫不以照顧門下弟子為重，不愧是個領袖人物,。

定閑出場最遲,，所占篇幅不多，但短短幾節(jié),，已充分刻畫出這位恒山派掌門人的風范,，在讀者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她第一次出場時是恒山子弟在水月庵遭嵩山子弟圍攻,，令狐沖趕到時已是慘烈惡斗了數(shù)天,，定逸、定閑及一批女尼在鑄劍谷被大火圍困,，令狐沖首先見定逸師太自石室沖出,，滿身血跡，當門持劍而立,，他當即急問定閑師太下落：“只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說道：'有勞掛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她的月白色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著一串念珠，面目慈祥,，氣定神閑,。“的確不愧是掌門人的氣度,，然而她愛護門下的弟子,，與定逸定靜實無分別，只是強敵當前,，必須自制,，而定閑師太的自制能力過人；強敵既退,，她才讓悲痛和所受的內(nèi)傷表露出來,，淚水滾滾下，身子向前直摔下去,?！焙闵饺ā岸际菤飧鸥鼊夙毭嫉念I袖人物，定閑師太被岳不群暗算,，瀕死念念不忘的是恒山派的安危,，全不想到自己?！比ā耙话憧删?，我特別喜歡定逸，因為她可敬之外,，還十分可愛,，她在火場中厲聲罵敵人，”她袍角著火,，向上延燒,，她卻置之不理，于嫂過去替她撲熄,?！氨憩F(xiàn)出她的脾性，也可見平常她的弟子對她怎樣愛戴,。

總結

金庸小說喜歡一個男主角,、多個女主角，結局時不是都娶了做妻子，便是只選一個,，放棄其他,，兩種結局都令一些讀者失望，其實,，這些女子雖然多姿多采,，卻未必都適宜嫁娶，古代男女關系狹窄,，無可奈何,，但若容許現(xiàn)代人在金庸筆下的群芳譜里挑選自己「生命里的女子」，可能得到更理想的安排,。

金庸女主角太古怪，適合做妻子的不見得很多,，我認為首選是焦宛兒,。她懂事大方，細心體貼,，待人和藹,。見過大場面，持家井井有條,，可以共富貴,，可以共患難，有自己的意見而不搶別人鏡頭,。次選是蘇荃,，她不一定因愛情結合，但肯定重視婚姻合約的權利義務,，她要求丈夫給她經(jīng)濟支持和社會地位,，她承擔的義務是不讓丈夫操心家庭內(nèi)政和瑣事，使他舒舒服服地安享家庭之樂,。

黃蓉不是最佳妻子,，更不是最佳媽媽（最佳媽媽可以在韋春芳及李萍之間任擇其一），她是最佳女兒,、最佳徒弟,，不論是大學教授的學生或大律師大國手的弟子，都是一流,。她好奇心盛,，領悟力高，記憶力強,，又懂得討老師歡喜,，古靈精怪，多才多藝，能說善道,，有她在,，包保沒有悶場。

最佳紅顏知己首選任盈盈,，次選程靈素,，兩人都有很高的智慧，而且有聽人傾訴的耐心,。她們都真正關心朋友,，絕對以行動支持，危急之際,，寧愿犧牲自己也成全朋友之義,。任盈盈比程靈素胸襟闊一點，程靈素多了點自卑,，所以任盈盈為首選,，程靈素屈居第二。

若論情婦,，當推何鐵手與馬夫人康敏為最夠刺激,，而且風情萬種，性感非凡,。安全自然不安全,，但男人要找情婦,。不外是把自己的幸福及安全作賭注,，跟幸運之神賭博一番,，那自然愈刺激及危險性愈高愈好,。

公司應聘趙敏管理,，她有謀略,，求勝不擇手段,，不過要防她跳槽,。阿朱,、小昭,、雙兒聰明伶俐，忠心耿耿,，都是理想的女秘書,，其中又以阿朱為最上選，因為她比她們更多本領,，更能助大波士一臂之力,。

開始寫「金庸女子」的時候，覺得金庸不會寫女人,，因為他對女性了解不夠,，單從男性的主觀出發(fā),，太過注重塑造大男人主義之下的理想女性，以致人物發(fā)展缺乏深度,，有時缺乏說服力,。

到如今寫了數(shù)十篇「金庸女子」，這個感覺更加強烈清晰,，就是金庸的女子大多數(shù)不是完整的人物,，起碼就絕大部分金庸女子而言，她們的生活集中于一個片面：愛情,?！笎矍槭悄腥说纳囊徊糠郑珔s是女子的生命的全部」──這句話想必是某位男士說的,。而金庸的女子似乎極力在印證這句話,，她們的生命。除了愛情之外,，并沒有甚么別的東西,。當然，世上是有很多這樣的女子的,，但是作為小說的角色,，尤其是女主角,，她們顯然不夠豐富,。

例如阿朱、阿碧及王語嫣三位小姐,，她們的生命只有一個焦點,。就是慕容復。阿朱后來有喬峰,，王語嫣后來有段譽,，阿碧最后只守著一個瘋了的慕容公子。阿朱的生命似乎比王語嫣豐富一點,，但這只因為她在較大程度上參與喬峰的豐富的生活,。不過，對阿朱來說,，萬變不離其宗,，她做甚么事，都不過是為了報答喬峰的恩情,。

李莫愁的例子更明顯,，她生命的唯一的興趣是為自己得不到的一段愛情而報仇。除此之外,，她還有甚么可說的,？小龍女唯一感到興趣的是楊過,、楊過跟她的悲歡離合。趙敏開始時野心勃勃要為國家做一番大事,，但一愛上了張無忌,，她的范圍便愈來愈狹窄地環(huán)繞著他，直到他變成她生命的全部,。

任盈盈也許有她琴簫藝術生活,，但是在《笑傲江湖》到底沒有得到多大強調(diào)，似乎無論她在遇見令狐沖之前有甚么事做,。遇到他之后都沒有了,。任盈盈比其他女主角勝一籌的，是她的主動和獨立思想,，她雖然愛令狐沖,，但是令狐沖似乎不是她的生命的全部，這個角色,，其實可以寫得更豐富一點,。

閔柔除了丈夫之外還有兒子，但丈夫兒子之外再沒有其他,，不像韋春芳,，兒子固然重要，但兒子不見了,。她仍有很多事可做,、要做，她仍得以自己的方法生活下去,，甚至從中得到若干樂趣,，但韋春芳女士不是女主角。

「恒山三定」的定逸,、定靜,、定閑師太與愛情無關而以恒山派弟子的福祉為終身事業(yè)，但她們畢竟屬少數(shù),，而像滅絕師太那樣,，一旦過分激烈地視剿滅邪派為事業(yè)，就未免帶上李莫愁的味道了,。

讀者大概都看得出我偏愛黃蓉,，這并不是說我偏愛黃蓉這種女子，而是我認為這個角色寫得成功,，她內(nèi)容豐富,，是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任盈盈跟令狐沖結婚之后,，他們的故事說不下去了,，但是黃蓉嫁了郭靖之后,，她的故事仍可以一直說下去，到她中年,。到她老,，仍可以繼續(xù)多姿多采。

但是甚至黃蓉,，她的生命在某方面仍是貧乏的,，她沒有甚么人生目標，「至緊要好玩」,，這樣的目標缺乏深度和闊度,。不能持久，悶了就完了,。郭靖「為國為民」的人生目標是深而闊的,，而且穩(wěn)如磐石，黃蓉承接了同一目標,，使她的生命更加豐富,。但值得注意的是，她不是因愛郭靖而為國為民,，而是通過郭靖感染,，接受了這個目標，是共同信仰,，不是「她信仰他眼中的上帝,。」

令人惋惜的是,，金庸女子有潛質(zhì)的其實不少,。但往往因金庸不感興趣而得不到發(fā)展,，結果,，她們只能是一種形象，一種姿態(tài),，一股情感,，一個片斷。穿插在情節(jié)豐富得目不暇給的小說之中,，讀者深深被她們吸引,，但把她們抽離于情節(jié)之外而單獨分析，便很容易發(fā)現(xiàn)她們的限制,。無論多么美麗的女子,，如果只有她和她的情人之間的關系一個話題，這個女子都會令人感到沉悶,。就算這個女子的情人,，若聽來聽去只是她怎樣愛他,，或者他怎樣愛她。時日久了,，也一定會覺得沉悶的,。

談論金庸女子，各型各類的女子,，最大的收獲是可以藉此探討愛情關系的種種處理態(tài)度,。程靈素堅決維持失意者的尊嚴，趙敏視情場如戰(zhàn)場,，小龍女實行唯愛主義等等,，同時也可以藉此探討為甚么有一些人會愛上另一些人、一些人會得到另一些人的愛,、一些人在情場上,，無往不利，另一些人則注定失意,。

但是,，必須承認的是，金庸女子所代表的絕不是愛情的全部,，而只是集中于年輕俊男美女之間的愛情,，例外如天山雙鷹、譚公譚婆,。范圍亦是十分狹窄,。集中以愛情為終身事業(yè)的女子的愛情，這無疑是最單純的愛情關系,，但未必是最溫暖持久而豐富的愛情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