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鋮戲曲《春燈謎》
                                                                                

                                               明刊《燕子箋》插圖 酈飛云像
        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阮大鋮都是公認的小人、壞蛋,但又是一個公認的才子,、能人,。他從萬歷四十四年金榜題名考中進士踏進官場,到順治三年跟隨清軍南征福建途中死在仙霞嶺上,三十年間曾經(jīng)兩次叛賣,三次遭眾人聲討、驅(qū)逐,立身行事劣跡斑斑,。哪怕最會做翻案文章的才子恐怕也難以為他洗刷,就連他最后賣身投靠的大清皇朝,在編修《明史》時也毫不客氣地把他列入了“奸臣傳”,。
        但另一方面,欽佩他才華的也大有人在。明末清初的散文家張岱在他的《陶庵夢憶》中,盛贊阮大鋮家庭戲班子上演的主人自編戲曲“本本出色,腳腳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一口氣說了五個“出色”,真有贊不絕口的熱情,。馬士英為阮大鋮的詩文集作序,更稱贊他為明代開國以來第一詩人,。就連阮大鋮的政敵,、明末四公子之三的陳定生、冒辟疆,、侯方域,也曾在南京雞鳴寺下置酒宴飲時,召阮大鋮家庭戲班子去演唱他的戲曲,。這三位公子“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醉而且罵且稱善”,都承認他的戲曲寫得不錯,演得好。不僅如此,阮大鋮出手也極快,。他的朋友們在這些戲曲的序跋中曾介紹說:《春燈謎》一劇三十九場戲,阮大鋮只寫了個把月就完成了,。《牟尼合》一劇三十六場戲,阮大鋮只寫了十六天,?！罢前僮訉ｉT,海內(nèi)始知大龍獨步”,對他十二分的推崇。
         阮大鋮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的時期,也正是昆曲風(fēng)靡大江南北的年代,。昆曲在嘉靖年間經(jīng)魏良輔等人改革以后,至天啟年間蓬勃興盛,被稱為“雅音”,其文詞典雅,曲調(diào)柔曼委婉,演唱與表現(xiàn)技巧更臻完善,形成了別具一格的表演體系,是當時的一種新興藝術(shù)式樣,在官紳富商和士子中備受歡迎,擁有廣大的觀眾群,。但當時的文人騷客,雖擅長詩詞散文,對戲曲創(chuàng)作卻多半不重視,不大肯涉足,即或有人涉足,也只會寫,極少本人能演能唱的。這昆曲的劇本當時叫“傳奇”,以一折又一折的形式鋪敘故事,頗像今天一集又一集的電視劇,而它在觀眾中受追捧的程度也和上個世紀電視劇剛流行時相仿佛,。因此阮大鋮可以說是“慧眼識昆曲”,放下擅長八股文和詩詞的官僚文人身段,在十多年的時間里寫了十多部戲曲“傳奇”,在促進昆曲藝術(shù)成熟與發(fā)展的進程中,應(yīng)該說是有所貢獻的,。當然,他之所以化費時力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著眼點在于想利用昆曲的影響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可不是在“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不過阮大鋮頗肯鉆研,他熟悉昆曲的唱腔,、角色的身段,、表演的技巧,所以其寫的劇本與一般文人像填詞那樣寫出的劇本不一樣。阮大鋮同時代人文震彥說:“蓋近來詞家,徒騁才情,未諳聲律,說情說夢,傳鬼傳神……幾案盡具奇觀,而一落喉吻間,按拍尋腔,了無是處,?！倍畲箐叺膭?chuàng)作“一洗此習(xí),獨開生面……觸聲則和,語態(tài)則艷,鼓頰則詼,捃藻則華……入律則嚴,其中有靈,非其才莫能為之也”。其言雖有吹捧,卻也符合實情,。阮大鋮不但能寫,而且是一個能導(dǎo),、能演、能唱的昆曲全才,。他寫出的劇本當然就會有更好的舞臺效果,。不僅如此,阮大鋮編的劇本還相當講究藝術(shù)的懸念,像“春燈謎”就安排了兩個懸念來推進劇情,吊足了觀眾的“胃口”。所以阮大鋮的劇本都被當年的戲班子爭相上演,“傾動一時”,。他也因此得以借力那個時代的流行藝術(shù)和大眾文化而成了公認的才子,。 

                                                                        清·堅白道人《桃花扇》
        涿州會晤以前,魏忠賢并不掌握東林黨的內(nèi)情,所以閹黨打擊東林,往往東一榔頭西一棍子,攻不著要害也沒有章法,。但是涿州會晤以后,魏忠賢回到北京便逮捕了東林黨的關(guān)鍵人物汪文言。汪的被捕使東林黨人大為激憤,楊漣便上疏參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左光斗,、魏大中等人紛紛響應(yīng),在沒有把握的情勢下他們紛紛投入了和閹黨的決戰(zhàn)之中,。然而,皇帝卻在魏忠賢的掌握之中,所以參加此次參劾的人都遭到貶逐,然后“東林奸黨”便一批又一批、接二連三地遭到同樣的命運,。而這僅僅是大屠殺的序幕,。接著,魏忠賢便清洗內(nèi)閣,將其全部換上了閹黨分子,然后再對汪文言用酷刑,逼他誣陷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貪贓,。汪文言寧死不誣他人,閹黨便自編一份“供詞”把汪文言打昏過去并捺上他的手印,再把他折磨致死滅口。這樣,依據(jù)這份“供詞”,閹黨派出大批緹騎奔赴全國,逮捕那些已遭貶逐的東林黨人,將他們殘酷地逐一折磨致死,?？梢哉f,閹黨這一系列動作在目標,、方法和步驟上,都打得穩(wěn)、準,、狠,并且頗有章法了,。當然,沒有證據(jù)表明這一切都是阮大鋮出的點子搞的鬼,但也沒有理由說這一切與阮大鋮無關(guān)。
        幕后策動,、不落痕跡,、叫人們感覺到卻抓不著證據(jù),這一套功夫正是天啟年間阮大鋮的行為特征。阮大鋮這樣做是為了預(yù)防東林黨人秋后算賬,因為他有足夠的聰明看出這個烏七八糟的閹黨全憑利害關(guān)系結(jié)合,一旦形勢有變或者利益分歧,早晚必垮無疑,。所以阮大鋮在閹黨中從不顯山露水,從不做出頭椽子,行事低調(diào),八面玲瓏,。果然三年以后,崇禎皇帝鎮(zhèn)壓魏忠賢逮捕處決那些閹黨紅人時,阮大鋮竟毫發(fā)未損地躲過了第一波的打擊。
       不過,魏忠賢垮臺后阮大鋮確曾奏上一本《合計七年通內(nèi)神奸疏》,。當時的情況是,崇禎一出手就鎮(zhèn)壓了魏忠賢和客氏,、崔呈秀等首惡分子,即對閹黨采取了“斬首行動”。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朝廷內(nèi)外掌權(quán)的多半仍是閹黨分子,。而此時為死難東林黨人鳴冤,要求平反昭雪并追究兇手的呼聲越來越高,一些曾被貶逐的東林黨人也開始奉詔起復(fù)掌權(quán),新一輪的黨爭局面正在展開,。閹黨分子力圖挽回殘局,反對追究兇手,反對起復(fù)東林黨,便紛紛上疏,企圖影響新皇帝。但他們只是針對具體的人事問題,獨有阮大鋮這份奏章回顧了從泰昌元年到天啟七年間的黨爭過程,而且緊緊抓住了崇禎十分憎惡的朝臣與太監(jiān)私相勾結(jié)之事大做文章,。當然,此文也罵了幾句魏忠賢,但主旨卻是說:魏忠賢這一套罪惡行徑都是向東林黨學(xué)來的,東林和閹黨一樣壞,。其中他特別指名攻擊了汪文言、楊漣,、左光斗等直接和自己有利害關(guān)系的人物,。因為如果這些人平反昭雪并追究兇手,那他阮胡子可就麻煩大了。
        這份奏章足以表明阮大鋮的心機之深和手法之妙,但同時也暴露了當時他已感覺到危險正在逼近,想以攻為守爭取主動權(quán),?；蕶?quán)專制政體中的黨爭,其實就是爭皇帝,誰控制了皇帝誰就百戰(zhàn)百勝,誰能說服皇帝誰就會大獲全勝,。阮大鋮精心炮制的這篇投合皇帝胃口的奏章,如果說服了崇禎,那他不僅再無危險,說不定還能升官掌大權(quán),。然而明代雖是皇權(quán)專制,對官紳階層而言卻能政務(wù)公開,即朝臣們所有的奏章和皇帝的批示、諭旨,都應(yīng)公布傳抄,。于是,阮大鋮這份奏章一經(jīng)公布,立即有人批駁彈劾,說他“比擬不倫,黨邪害正”,。崇禎便很快降旨:“阮大鋮前后反復(fù),陰陽閃爍,著冠帶閑住去!”——這道圣旨簡直就是一聲叱罵:“你這個兩面三刀的家伙!滾一邊去!”

                                                                                                   阮大鋮書法
       接著,皇帝又公布了《欽定逆案》名單,列名的閹黨分子二百余人均被論罪。阮大鋮因為一向行事低調(diào),、隱蔽,罪行沒有充分暴露,僅按對魏忠賢“頌美贊導(dǎo)”罪,列入“結(jié)交近侍又次等”,即第五等論罪,獲“坐徒三年納贖為民”處分,但“冠帶”卻革去了,。應(yīng)該說,這份《欽定逆案》定得很馬虎,漏網(wǎng)者甚多,對列入名單者的罪行也查得很不徹底,處理上更是罰不當罪,過于寬大。因此名單公布以后,東林和閹黨雙方都不滿意,。黃宗羲在明亡后寫的《汰存錄紀辯》中說:“愚按定逆案者,諸公不學(xué)無術(shù)之過也,既不足以制小人,徒使小人百計翻之……終毅宗(崇禎)之世,其名雖不翻,其實未嘗不翻也!”在這些“百計翻之”的“小人”當中,有兩個人蹦跶得最起勁,響動也最大:北方涿州的馮銓和南方的阮大鋮,。

                                                                        明·李茂林·菊花八瓣壺
        當年的南京是明太祖的陵寢所在,使得洪武朝的宮闕猶存,留守的太監(jiān)成千上萬,并和北京一樣配備了帶兵的守備太監(jiān),。離南京不遠的“中都”鳳陽,那里又有朱元璋父母的陵墓,也有大批太監(jiān)看管,同樣配備了守備太監(jiān),。總之,在當年的南京一帶,太監(jiān)是一支不容忽視的政治勢力。而阮大鋮原本就是閹黨,和太監(jiān)這股政治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的好朋友,、另一個閹黨分子馮銓則和北京皇室里的太監(jiān)們早有往來,始終未斷聯(lián)系。阮大鋮曾對人夸耀說:“涿州(馮銓)能通內(nèi)也,。在中在外,吾兩人無不朝發(fā)夕聞,。”所以阮大鋮在南京,始終著意巴結(jié)討好當?shù)氐拇筇O(jiān),而常請他們宴飲觀賞自編自演的戲曲,甚至在戲曲中借角色之口拍他們的馬屁,?！度畲箐厬蚯姆N》中《牟尼合》一劇的附跋曾記述道:“初填此曲,(其情節(jié))實以程咬金、秦叔寶二人慶尉遲敬德生辰,。嗣以延諸閹玩賞,又改為牛,、邢、裴三宦,數(shù)示歌頌功德之意,。當時即刊有兩種曲本,故此本初為白皮紙精印,所以媚宦官者至矣!其程,、秦本,則以之宴清流及諸士人,顯有不同?！薄眉一?為了取悅宦官,竟把劇中角色改為太監(jiān),而且另印精美的曲本加以奉獻,。真是不惜工本,務(wù)求討得歡心。
        阮大鋮以編演戲曲為手段,想通過結(jié)交宦官拓寬自己的政治活動空間,。應(yīng)該說他在這方面的功夫沒有白費,。據(jù)陳定生《過江七事》記述: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自縊身亡以后,南都諸臣商量擁立哪一個親王做皇帝時,正是鳳陽守備太監(jiān)盧九得勾結(jié)劉良佐,、黃得功等軍閥,搶先一步?jīng)Q計擁立福王,再請馬士英出面宣布,而南京守備太監(jiān)韓某,則遙相呼應(yīng)逼南都諸臣就范,。他們分工明確,配合默契,當時許多人都感覺到其幕后軍師就是阮大鋮。阮大鋮后來也向弘光皇帝表功,說自己曾在祖堂山中致書馬士英,商量布置“擁戴”事宜,。 
        然而以南都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又是東林,、復(fù)社的大本營、策源地,。阮大鋮起初曾想與他們公開唱唱對臺戲,便拉攏一些名士成立了一個“群社”,。可是應(yīng)者寥寥,對臺戲唱不起來,這個“群社”也就無疾而終,。于是,阮大鋮便改變策略,對這些東林,、復(fù)社名流巴結(jié)討好,而他那些劇本和那個家庭戲班子,則同樣充當了聯(lián)絡(luò)感情,、擴大影響的工具,。有名的“復(fù)社四公子”,他們的父輩都是著名的東林黨人,又是大官僚,而這些公子少年氣盛,在南京“飾車馬,通賓客……游必置酒召歌舞”。當時南京的戲班子又多又好,天下聞名,而以阮家班子數(shù)第一,。所以,四公子中的三位陳定生,、冒辟疆、侯方域在雞鳴寺下置酒宴飲時,曾召阮家班子來看看究竟演得怎么樣。這里一個“召”字,分明顯示這些貴公子的倨傲,但阮大鋮的反應(yīng)卻是:“大喜曰:‘此諸君子欲善我也!’”滿口承應(yīng),十分重視,不僅派老管家率領(lǐng)戲班子前去應(yīng)召,而且派人悄悄跟著去探聽三位公子看戲聽曲后的反應(yīng),。結(jié)果大觸霉頭,這三位公子雖然稱贊他的詞曲寫得不錯,但加給他的辱罵也很厲害:你這個太監(jiān)的干兒子,別以為你的詞曲寫得不錯就能贖洗你的罪孽!——氣得阮大鋮“捶床大恨”,。后來阮大鋮又曾花錢派人單獨對侯方域做工作,同樣碰了一鼻子灰,從此和復(fù)社結(jié)下了深仇。

                                                                            明·惠孟臣壺
        崇禎十一年七月,在南京活動的復(fù)社成員吳應(yīng)箕等人看不慣阮大鋮交通官府、招搖過市,、恫嚇敲詐,、上下其手的行徑,便找陳定生商量,又和陳子龍等人通信聯(lián)絡(luò),糾集一百四十余人聯(lián)名發(fā)布了一份《留都防亂公揭》。御史成勇也表示要依據(jù)這份“公揭”寫奏章上達皇帝,。雖然他不久就因彈劾權(quán)臣被逮,此事沒有上奏,但“公揭”已像今天的傳單一樣到處散發(fā),形成了輿論壓力,使得原本和阮大鋮很熱絡(luò)的南都某些官紳,這時也有了顧忌,不敢和阮往來了,。阮大鋮也被迫收斂行跡,搬到城郊祖堂山別墅中去了。這是阮大鋮第二次被聲討,、驅(qū)逐,。但他并未中止活動,反而在這避人耳目的山間別墅之中,更加自在地與來訪的賓客如張岱等人吟詩看戲宴飲暢談,同時更加隱晦地從事政治投機活動。除了上述曾溜到宜興和揚州去兩次找周延儒密談以外,在這期間,阮大鋮又和馬士英等人開始談兵論劍,努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未被賞識的軍事天才,。因為這時的崇禎王朝已在“虜”侵“寇”亂的交逼中風(fēng)雨飄搖,渴望能找到“知兵”的人才穩(wěn)定大局,。阮大鋮使勁紙上談兵、口頭談兵,無非是在迎合皇帝的胃口,造成“知兵”的印象,為可能的復(fù)出掌權(quán)預(yù)先做些鋪墊而已,。其見風(fēng)使舵的心機和手腕,又在躍躍欲試了,。

                                                                                 明·惠孟臣古壺
        阮大鋮深知東林人士的強處和弱點:他們遇事先講理,若是和他們辯論肯定辯不過;而且他們不怕貶官不怕死。但東林人士不講策略而且不肯受辱,阮大鋮于是便想方設(shè)法無中生有地侮辱他們,。例如,大學(xué)士姜曰廣不僅反對起用阮大鋮,而且在內(nèi)閣中經(jīng)常鉗制馬士英,阮大鋮便自己起草一份奏章,讓一個姓朱的宗室具名出面,誣告姜曰廣謀反,、奸媳,再把史可法、張慎言和呂大器等東林高官一一牽連進去,企圖一網(wǎng)打盡,。阮大鋮沒有提出姜曰廣謀反,、奸媳的任何證據(jù),僅僅就是“傳聞”。試想在給皇帝的奏章中公然宣稱一個道學(xué)老夫子“奸媳”,這對姜曰廣來說無異于刺心戮肺,然而他又怎能證明自己沒有“奸媳”?哪怕他請自己的兒媳和阮大鋮對簿公堂,也只會招致更多更大的侮辱,。而這種卑劣的誣陷之詞,和《春燈謎》,、《燕子箋》中那些典雅婉麗之詞,就這么奇妙地竟出自同一顆腦袋同一只手。
        面對阮大鋮一伙的流氓無賴手段,“東林君子”們除了氣憤之外,便只有依據(jù)典章制度參劾,、發(fā)議論了,。宗室參劾大臣,按制度規(guī)定必須經(jīng)過他那一房的親王轉(zhuǎn)達,而現(xiàn)在親王不知此事,是誰把這份奏章送到皇帝手中的?他們因此要求對這個姓朱的宗室嚴懲。但是皇帝已經(jīng)偏聽偏信,反而嚴責(zé)大臣:朱某是我皇家的人,你怎么可以要求嚴懲他?大臣看到皇帝不講道理,惟一的辦法就是辭職抗議,這就正好中馬,、阮一伙的下懷,。
         用了諸如此類的造謠撒謊、污蔑誣陷等等手腕,只用幾個月功夫,弘光朝廷中的東林黨高官除督師江北的史可法以外,基本上都被迫辭職回家去了,一批復(fù)社精英像陳子龍等人,也因由失望而絕望,托故請假或辭職不干了,。到了甲申年的十月,即小朝廷建立才不過五個月,馬,、阮專政弄權(quán)的局面便已形成。這里也許應(yīng)該提一下“東林浪子”錢謙益,。他在這一年的十月初三上奏,歌頌馬士英,稱贊阮大鋮為“慷慨塊壘男子”即英雄好漢,說崇禎逆案多有冤案,并主動推薦逆案中的一些人物復(fù)出當官,甚至陰險卑劣地宣稱“以文統(tǒng)武,極是弊法”,要求把國家的安危完全托付給武將,不要文臣去干預(yù)他們的活動,。這話分明是在背后對史可法捅刀子,。這份奏章表明,錢謙益當時已完全投降閹黨,利用“東林首領(lǐng)”的老資格在為馬阮幫腔說話,成了十足的東林叛徒。但也正因為如此,他獲得了馬阮的諒解,官拜禮部尚書,卻又不讓他參加內(nèi)閣,有點兒“控制使用”的意思,?？梢婑R阮一伙當年氣焰之盛、手腕之狠,、門戶之嚴,。

                                                                           明·李仲芳觚稜壺
        阮大鋮這一出新編自演的表忠獻媚戲文,編得太過離譜了,弘光只需稍微核對一下,謊言不難立即拆穿,。偏偏當時的弘光已躲在深宮里忙著征選美女宴飲觀劇,有事首先問太監(jiān)田成,而田成則已經(jīng)和阮大鋮結(jié)伙,所以阮大鋮只要摸準了皇帝的胃口再投其所好,彌天大謊他都敢撒,。果然此后不久,阮大鋮就不經(jīng)內(nèi)閣票擬,卻由皇帝直接降旨任命他做了兵部侍郎,幾個月后再升任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既握兵符又管彈劾。再加上阮大鋮和東廠太監(jiān)們早已勾結(jié),現(xiàn)在輪著他手握生殺予奪之權(quán)了,。
        馬,、阮專政后的南朝政局,撇開花花草草的表面文章不說,他們真抓實干的只忙兩件事:第一是明碼標價賣官。這可是經(jīng)皇帝批準的,。例如,文華殿中書一千五百兩,內(nèi)閣中書兩千兩,待詔三千兩,如此等等,。當時流傳的“新民謠”唱道:“都督滿街走,職方賤如狗……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毙枰f明的是:公開買到的官只有虛銜,那銀子是歸國庫的;若想得到實缺,這就要走馬,、阮一伙的門路,私下孝敬了?？紤]到阮大鋮在“落魄”閑居時期都能靠敲詐勒索斂財數(shù)十萬兩,如今在這場“賣官運動”中究竟撈了多少萬銀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們那個時代一般人想做官是為了光宗耀祖,斂財是為了澤被子孫,但有野史記載:阮大鋮自己的內(nèi)室貼有一付門聯(lián),上書:“無子一身輕,有官萬事足?！钡诙闶窃谌畲箐叢邉酉麓笏敛度?、殺人。阮大鋮混跡東林時曾有一位姓雷的官員朋友,時隔多年阮大鋮攜酒前去聯(lián)絡(luò)感情,那姓雷的竟跳墻逃走,。阮大鋮進門一看,但見書桌上攤放著一冊《欽定逆案》,氣得他咬牙切齒發(fā)誓報復(fù),便找個借口把姓雷的抓起來弄死了,。爾后,阮大鋮又認定《留都防亂公揭》是一個姓周的官員幕后策動的,這時也找個借口把姓周的抓起來弄死了,再派出緹騎趕赴外地抓捕陳定生和侯方域,。幸好冒辟疆躲到揚州后獲得了史可法的庇護,而方以智早已逃往嶺南去了,這兩人才未遭毒手。為此,阮大鋮更編了兩份黑名單,一份叫《蝗蝻錄》,一份叫《蠅蚋錄》,前者把東林黨人比作蝗蟲,把復(fù)社成員比作蝗蟲的幼蟲蝻;后者把附和東林,、復(fù)社的縉紳士子比作成群起哄的蒼蠅蚊子,。這樣一一開列名單登錄,準備統(tǒng)統(tǒng)抓捕一網(wǎng)打盡,迫使東林、復(fù)社中的許多人都四下逃亡,。只因清兵下江南的動作太快,阮大鋮一伙才沒有來得及辦完此事便作鳥獸散了,。
        再說阮大鋮這個以“知兵”而復(fù)出掌權(quán)的兵部尚書,在軍事方面的唯一建樹便是唱高調(diào)說空話,此外沒有任何業(yè)績可言,。弘光在起用他的諭旨中說:“阮大鋮前時陛見,奏對明爽,才略可用,。”說的就是阮大鋮在皇帝面前把他的軍事謀略講得頭頭是道,十分動聽,。他當上兵部侍郎以后,又連上兩疏,名曰:《聯(lián)絡(luò)控扼進取接應(yīng)四著疏》,《長江兩合三要十四隙疏》,滔滔雄辯,顯示他是個胸有成竹,、見微知著的軍事天才,并且慷慨激昂地表示:“臣白發(fā)漸生,丹心未老”,要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八個字“矢之天日”。于是阮大鋮不久便官升兵部尚書,?？墒菑拇艘院?他就忙著納賄薦引、抓人殺人了,“本職工作”荒廢過分,以致皇帝不得不降旨批評:“諭阮大鋮:江上奸人出沒,亂兵縱橫,以致商旅梗塞,不可不嚴備,?！?

                                                                明·徐友泉 仿古盉形三足壺
        那時的局勢相當荒謬:清軍往西追打李自成,李自成往南追打左良玉,左良玉往東進攻南明小朝廷。因此,馬,、阮連忙抽調(diào)江北的部隊抵擋,。卻不料清軍大舉南下,揚州頃刻城破,隨即順利渡江直撲金陵。而這個皇都“竟無一人登埤守城”,皇帝和馬,、阮均分頭逃之夭夭,錢謙益等人則開門迎降,。老百姓憤怒之余,只得放火焚毀馬士英和阮大鋮的府邸出氣了。 
        南明覆亡,失去了權(quán)位的阮大鋮成了喪家之犬:浙東的魯王不要他,拒絕他的朝拜;福建的隆武更要抓他問罪,。阮大鋮只得在浙西一帶流竄,最后“投朱大典于金華,大典留與共治軍”,。而朱大典和阮大鋮是同年進士,又都在弘光小朝廷中擔(dān)任兵部尚書,兩人同樣貪贓枉法,是氣味相投的好朋友。所不同的是朱大典此人早已擁有一支私人軍隊,。因為南都失守前,他就逃回家鄉(xiāng)金華,在當?shù)卣心剂x兵,擴充實力,占山為王,同時接受南明魯王的任命,擔(dān)任“東閣大學(xué)士,督師浙江”,。他對阮大鋮倒是頗講義氣的,曾要阮幫他“共治軍”,并且邀阮和他一道巡城。到了西門,他又向阮指點說:這一帶城墻是新修的,土還沒有干透,一旦有事,這里需要嚴加防守才好——把城防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也告訴了這位好朋友,。但是金華的士紳和義兵不答應(yīng),他們張貼檄文,聲討阮大鋮的丑行與罪狀,宣布他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要驅(qū)逐他出境,。朱大典只得送阮大鋮去另外一支防守錢塘江的部隊。這是他第三次遭到驅(qū)逐,。
        混入江防部隊的阮大鋮,據(jù)《爝火錄》記載,通過關(guān)系“潛通降表于清,且以江東虛實啟聞,在江上為此間諜者幾一年,而越人不知也,。后大清錄用降官,阮大鋮有‘投誠獨早’之語”。果然這支江防部隊不久就被打垮,清兵順利地渡錢塘江而南,進逼曹娥江,。阮大鋮這時用不著隱蔽了,遂帶一批人“至江干迎降”,完成了他的又一次叛賣,。帶兵的清軍貝勒“召大鋮至,于衣領(lǐng)中出紙一條,有字數(shù)行”,。原來是他的好朋友、被他謊稱已“合家殉難”的馮銓,這時已降清做官,向南征的清軍貝勒“特薦”了阮大鋮,那紙條便是他寫給阮大鋮的密信,。這樣,阮大鋮便在這支南征清軍中“以軍前內(nèi)院從政”,也就是幫忙做地方工作,。阮大鋮很積極,“自請于貝勒,愿為前驅(qū)破金華以報國恩”。意思是他不僅會做地方工作,還要參戰(zhàn)立軍功,在新主子面前顯一顯自己的“知兵”之才,。但阮大鋮并不想利用朋友交情去勸說朱大典投降,因為如果獻城的是朱大典,阮大鋮就兩手空空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獻給新主子做見面禮了,所以他說的是要“破”城,仗的是自己知道金華城防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所在,。果然清軍圍攻金華時,集中所有的炮火轟擊西門,“城遂塌,乃陷,焚戮甚慘,以報檄討之恨”。就是說,要以大燒大殺來報復(fù)金華人張貼檄文聲討和驅(qū)逐他之仇,。而朱大典則在城破時引爆彈藥庫自盡,可能至死也沒有想到,自己是死在好朋友阮大鋮手里的,。
         阮大鋮對老朋友是如此手腕,而對新主子呢,則是另一副嘴臉?！鹅呋痄洝肪硎杏袃啥挝淖謱懙煤苌鷦?“是時,大清兵所過,野無青草,諸內(nèi)院及從政官無從得食,。”這就是說,大部隊一路燒殺搶掠,把地皮都刮光了,他們這些做地方工作的人跟隨在后,連飯都吃不上了,。但“阮大鋮所至,必羅列肥鮮,邀諸公大暢其口腹,。爭訝曰:‘此從何處得來?’阮應(yīng)之曰:‘小小運籌耳!我之用兵,不可測度,不止此矣!’其中有黑內(nèi)院者,滿人,喜文墨,大鋮教以聲韻對偶,令作詩,才得押韻協(xié)律,即拊掌擊節(jié),贊賞其佳。黑大悅,情好日篤,。諸公因聞其有《春燈謎》,、《燕子箋》諸劇,問能自度曲否?即起執(zhí)板頓足而唱,以侑諸公酒。諸公北人,不省吳音,乃改唱弋陽腔,(諸公)始點頭稱善,皆嘆曰:‘阮公真才子也!”由此可看出,這位才子是多么善于放下身段無微不至地巴結(jié)討好對方并同時表現(xiàn)自己的! 

                                                                 明·陳仲美·束竹柴圓壺
        而當這支清兵攻占衢州時,阮大鋮忽然面部浮腫,帶兵的貝勒勸他留下養(yǎng)病,等到部隊攻占福建后再派人來接他,?！按箐咉@曰:‘我何病?我年雖六十,能騎生馬,挽強弓,鐵錚錚漢子也!我仇人多,此必東林、復(fù)社諸奸徒潛在此間,我愿諸公勿聽!’已而又曰:‘福建巡撫已在我掌握中,諸公為此言得毋有異意耶?’”原來這些日子里他已為自己謀得了充任福建的巡撫,。為了不讓別人插手搶奪,所以他不肯留下養(yǎng)病,定要帶病隨軍南征,。當時他們這支部隊要翻越仙霞嶺,別人都騎在馬上緩行登山,而“大鋮獨下馬,徒步而前,左牽馬,右指騎(者)曰:‘我精力百倍于后生!’蓋示壯以信其無病也。言訖,鼓勇先登”,。他十分賣力,十分逞強好勝,不料賣力過度,一口氣緩不過來,大約犯了今人所謂心肌梗塞或者腦溢血癥,仆在一塊巖石上,死了,。這是三百六十年前,1646年7月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