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九年余，爹燒“五七”日，久喪母近失父的我,，梅津齋內(nèi),，孤燈夜下，五味俱全,，五臟俱焚,，追憶爹娘生前往事，紛紛擾擾,，歷歷在目,，縈繞腦海，扯不斷,，理還亂……

爹娘對子女的恩情高聳入云端,，深插逾海底。然而,，我對爹娘孝敬又如何呢,？淚眼不敢面對爹娘的遺容，恍恍惚惚,，只有一個“愧”,；心靈不能直面自己的良知，懵懵懂懂,，惟有一個“罪”,。

娘的生日——活著而且頭腦清醒的我們不知，我們的生日——走了而且老態(tài)龍鐘的娘定知,，罪之一也,。俗話說，孩兒的生日,，娘的難日,。娘養(yǎng)育了我們姊妹五個，毋庸置疑,，天堂的娘對我們每個人的生日至今也一定能如數(shù)家珍,，津津樂道，刻骨銘心,。然而,，對于娘的生日呢？她老人家生前,，我未曾問過,；她老人家走后，我無從探得,。我問過姨娘,，她搖頭；我問過舅父,，他擺擺手,。我無意怨恨他們。我是娘親的親生兒子,，尚且不知,；何況我娘親是他們的同袍姐姐，不曉得也無可厚非,。我們姊妹五個我只知道自己的生日,，對于大哥、大姐,、二姐和三弟的生日,，我也不照樣是一問三不知嗎？娘親一個人可以知曉我們五個孩子的生日,，具體到當(dāng)天的天氣,、時辰、情景,，細枝末節(jié),，都能了如指掌。我們五個姊妹卻都不曉得娘親一個人的生日,。是娘親的可悲,？是兒女的可笑？難道說這就是娘親與兒女之間的天壤之別嗎,？,！但太過遺憾的是，我們某些官場中人,，別看拿自己的爹娘的生日不當(dāng)回事,，卻把領(lǐng)導(dǎo)家祖孫三代的一干人等的生日背得滾瓜爛熟，甚至連年年不同的陽歷日子也倒背如流,。你不覺得奇怪嗎,？他到底是在和二老爹娘較真勁兒，還是在與頂戴花翎玩貓膩兒,？

爹的生日我尷尬得知,，掛著羊頭賣狗肉，罪之二也,。爹的生日,，要不是按民俗“六十六，閨女一刀肉,，自此年年要過壽”,，我也不會悉知,。如果爹像娘一樣，走得過早,，十有八九他老人家的生日也會成為"千古之謎",。是我狗改不了吃屎，還是屎壓根兒就不想讓我這個豬狗不如的不長記性的家伙吃,？給爹過生日時,，卻又常常忽略爹這個老壽星主角的存在，甚至連一句“祝爹壽比南山,，福如東?！倍夹哂趩X，往往讓孫男嫡女代勞,。不僅如此,，祝壽宴又多成為我們姊妹的聯(lián)歡會或斗氣會，要么灌一肚子酒,，要么生一肚子氣,。在狼吞虎咽的濃烈競爭中，祝壽儀式無疑又成為孫男嫡女跟爺爺姥爺爭吃蛋糕的“蘿卜開會——群英薈萃”,，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呵！在大伙兒歡天喜地的氣氛中,，明顯地冷落了白發(fā)蒼蒼的老爹爹,。因此，兒孫們總盼祝壽,，爹爹卻總怕過壽,。

爹續(xù)弦無果，孤獨度殘生,，爹至憐,、我至憾，罪之三也,。老伴兒老伴兒,，老來做伴兒。老而喪伴兒,，凄苦多半兒,。娘走的那年，爹才63歲,。媒妁之言不絕于耳,，鵲橋之影接踵而至，爹也便有了再婚之意,。我當(dāng)時是十分贊成的,，也曾托人從中撮合,，還親自給爹當(dāng)過媒婆，甚至還哭求過一個和爹般配的老大娘當(dāng)我爹的"老來伴",?？僧?dāng)?shù)臀议_始行動的當(dāng)口兒，全家上下頓時炸了鍋,，反對之聲喧囂塵上,，威脅利誘步步緊逼,。我頂不住壓力,，爹的“二度梅開”設(shè)想也便在瞬間分崩離析，土崩瓦解,。自此,，他老人家踏上了長達九年的漫漫余生路，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飄搖搖地單飛著……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如果當(dāng)初我……如果爹當(dāng)初……然而,，生活沒有假設(shè),，人生沒有如果。當(dāng)一切都明了,，一切都晚了,。爹娘生養(yǎng)兒女的身，教我們?nèi)绾巫鋈?，而我對爹娘,，娘僅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張照片存世，還有一縷灰白夾雜的頭發(fā),；爹也是僅存寥寥無幾的照片外,，還有幾段爹癡呆后的歌曲戲曲片段。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眼含熱淚地聽爹的僅存聲調(diào)：“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干革命離不開毛澤東思想……”“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這些聲音如錘,，重重地鞭撻我的肉體；似鞭,，狠狠地拷問我的靈魂：古人云：“禮樂教子,，詩書傳家?！薄鞍偕菩橄??！备柙~有曰：“都說養(yǎng)兒為防老”。有時我真的很懵懂：爹娘養(yǎng)育我們干什么,，我們養(yǎng)育兒女又圖什么,？……

多攤點東西不太情愿，多占點時間不太想干,，罪之四也,。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爹娘養(yǎng)我們大,，我們管爹娘老。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這是亙古不變的倫理,。爹娘對兒女在東西問題上，寧愿自己塌窟窿舉債,，也無私地分配給孩子,，唯恐孩子不夠用。而當(dāng)?shù)锢蠎B(tài)龍鐘,，喪失勞動力后,，要孩子們攤點東西，我們卻總是攀攀比比,，斤斤計較,，從不肯多拿一點。你不拿,，我就不攤,；你不催，我就不給,。攤東西,，似乎是可有可無的事，甚至是對爹娘的施舍,。這又是哪門子道理,？！在時間上,，總是死死地按“輪崗制”的時間表搬,，早“下班”心高興，似乎得到了提前解脫,；“加點班”臉難看,，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吃了天大的虧,。試想,，一個把孝敬爹娘當(dāng)作公事來支應(yīng)的孩子,，他怎么能有心盡孝，怎么可能盡好孝,？正如河南墜子《十大勸》中唱的那樣：“孝順生的孝順子,，忤逆養(yǎng)的忤逆人。我說這話你不信,，看看你村街上人,。老貓枕著屋脊睡，都是輩輩往下輪,。為人不把二老敬,，世界上你算什么（樣的）人？”爹娘對于兒女,，除了一把屎,、一把尿,、一把鼻涕,、一把藥的養(yǎng)育，兒女債也得爹娘還,，甚至喪失自尊,、喪失人格，也在所不惜,。我上高中復(fù)習(xí)那年,，因觸怒“龍顏”被勒令退學(xué)，爹聞訊后,，就心急火燎地趕到學(xué)校,，竟當(dāng)面給他們跪下磕頭哭求。這一跪,，這一哭,，至今讓我心碎。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見不得老人跪,，聽不得老人哭。我們?yōu)槭裁床荒転榈锒啾M點孝心呢,？孝敬爹娘,，我們做兒女的要求均攤，而爹娘對我們每個子女的愛什么時候分?jǐn)傔^,？太陽無私,，普照萬物；佛祖無私,，普度眾生,；大海無私,，容納百川；高山無私,，綠水長流,；流水無私，潤澤萬物,；爹娘無私,，生生不息。

輕壯年重老年,，重病后輕病前,，重物質(zhì)贍養(yǎng)輕精神療養(yǎng)，罪之五也,。爹娘有本事吃的壯年,、病前，我們沒有本錢,；等爹娘老年,、病后沒有了吃的本事和時間，我們卻大獻殷勤,。說白了,，給爹娘買東西，能吃的時候,，我們?yōu)榱耸″X兒,；等爹娘不能吃了，我們卻非要買東西,，是顧及自己的臉面兒,。于是，以爹娘老之將至或病來如山倒為標(biāo)志,，我們也便開始了所謂的“盡孝倒計時”,。即使有時候給爹娘買些可口可樂的食品或可體可身的衣物，也多是肯送好吃的,，不肯說好聽的,；肯花多點錢，不肯多給爹娘好臉,。其實,，很多時候，爹娘需要的不是好吃的,，而是好聽的,；不是好穿的衣裳，而是好看的臉色；不是想花費孩子多少多少錢,，而是能多占用點兒女陪自己的時間,。

正常盡孝落孝敬，浪得虛名,，罪之六也,。娘親從病到走百余日，我向單位請了長假,，日夜守候在娘親的身邊,，操屎刮尿，無微不至,?！皩χ镉H笑，背著娘親哭”,，我倍受熬煎,。誰說百日床前無孝子？我就是其中一個,！我落了個“名副其實”的孝子,。起初我還洋洋得意，這要是與爹娘養(yǎng)子的艱辛和恩情相比,，又豈能同日而語,。此時耳邊響起河南墜子《報母恩》中的唱段：“娘懷兒一個月提心吊膽,，只恐怕出差錯如臨深淵,。娘懷兒兩個月草上露水，茶不思飯不想病在床前,。娘懷兒三個月形容改變,，每日里頭難抬晝夜難眠。娘懷兒四個月四肢生長,，一時陰一時陽心神不安,。娘懷兒五個月五臟發(fā)現(xiàn)，腰膝疼腿腳軟痛苦難言,。娘懷兒六個月心慌意亂,，三分人七分鬼如坐刀尖。娘懷兒七個月剛分七竅,，食娘肉飲娘血腹痛不安,。娘懷兒八個月八寶長全，坐不安睡不寧心似油煎,。娘懷兒九個月就要分娩,，周身的骨肉就像刀剜。生幾生死幾死才見兒面，赤條條血浴身抱在懷間,。說不盡娘懷兒十月之苦,，養(yǎng)育恩比山重如此一般。生下兒娘心喜難關(guān)已過,，受盡了人間苦度日如年,。坐月間好美味不能往下咽，通奶的臟屎尿娘干能餐,。奶若缺煮米喂晝夜幾遍,，三九天夜煮米娘不說寒。出天花和豆疹雙親操斷,，恨不得替我兒度過此關(guān),。為父的請醫(yī)生腳腿跑軟，老娘親神靈前禱告蒼天,。好東西到嘴邊不能往下咽,，無奈何口對口吐給兒餐。左邊尿右邊睡胳膊當(dāng)枕,，兩邊尿不能睡臥娘胸前,。每日里為兒忙甘心情愿，兒啼哭娘心酸何曾安眠,？屎一把尿一把娘心不厭,，三九天洗尿布并不說寒。一生子兩歲經(jīng)常懷抱,，只累得兩膀酸麻無有怨言,。三生子四歲學(xué)說學(xué)走，走一步喊聲媽娘心喜歡,。五生子六歲時剛會玩耍,，怕火燒怕飯燙又怕水淹。到七歲送到南學(xué)去把書念,，怕我兒不聰明伶俐又怕師嚴(yán),。怕同學(xué)到一塊欺負與俺，怕我兒不用功惹事生端,。為嬌兒好田地拋去一半,，吃與穿緊兒用自己不沾?！闭媸菈蚋刑靹拥仄砩?，今生來世報不完啊,！正所謂“山高高不過太陽,，兒大大不過爹娘”也,，這是癡呆后的爹說的一句話，它似一把利劍直刺我的心底,，讓我慚愧,，讓我戰(zhàn)栗。

溺愛兒女,，冷對爹娘,，罪之七也。人間親情輪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亦如河南墜子《報母恩》所唱道的那樣：“隔窗看見兒抱孫，我的兒只知他的兒親,。單等他的兒成人后,，他的兒餓斷了我兒的筋?！?、“孝順兒還會生孝順之子，忤逆子還會生忤逆兒男,。請君看屋檐水點點相照,，小貍貓睡屋脊代代相傳。小羊羔吃奶時雙膝跪下,，小烏鴉報母恩一十八天,。南燒香北拜佛是何用意，不尊父不孝母所為哪般,？每日里磕頭燒香為的何事,，你家中現(xiàn)有二老在堂前。請諸君想一想時光有限,，轉(zhuǎn)眼間就輪到你的頭前?！比欢钊丝尚τ挚蓺?、可憐又可悲的是，世人對兒女是溺愛,，對爹娘是冷待,。任憑兒女撒嬌，聽不得爹娘嘮叨,。對兒女,，總是有求必應(yīng)，不求亦主動，捧到手里怕灑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兒女指上，我們就恨不得馬上就上九天攬月,；孩子指下,，我們就巴不得立馬下五海捉鱉。對爹娘,，總是不問不吭,，不求不動，撥撥轉(zhuǎn)轉(zhuǎn),，不撥不轉(zhuǎn),，甚至撥也不轉(zhuǎn)，頂著不干,。更有甚者,，不但自己不孝，而且串通兄弟姐妹,、阻止孫男嫡女對老人好,。“個別人只知道妻兒飽暖,，竟忘了二爹娘養(yǎng)你一番,。說父長道母短意見一片，就不怕外人說笑你不賢,?！?/P>

輕生前贍養(yǎng)，重走后厚葬,，罪之八也,。生前不很好地盡孝道，死后卻大張旗鼓熱鬧,。生前讓爹娘吃塊糖,，勝過走后給爹娘蓋座房。一向開明的我當(dāng)?shù)镒吆?，也身不由己地陷于輕養(yǎng)重葬的俗套子,。尤其爹走后，迎來送往的吊唁人流車水馬龍,，此時誰會想到爹的感受,？而我們此時卻毫無人性地盤算著誰來誰沒來，因為吊唁人流的稀稠決定著錢物的多寡,。說不定,，事后因分贓不均而兄弟反目,、姐妹成仇，也未可知,。浩浩蕩蕩的送葬車隊神龍見首不見尾,，成為街坊鄰里的看點，似乎沒人再去顧及晃晃蕩蕩的靈車中冰冷的父親,；劈劈啪啪的鞭炮聲變成轟轟烈烈的焰火表演,，肯定沒人再來忌諱震天動地的噪聲是否打擾了爹爹的清靜?；畹娜酥粓D熱鬧,，走的人驚魂七竅。白事當(dāng)作紅事辦,，死人不知活人看,。寧愿打腫臉充胖子，也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說,，這又能怪誰？含笑化羽,，豈不成了含恨沉舟,；駕鶴西去，豈不成了落荒而逃,。你說,，誰喜歡這樣的鬧劇，誰需要這樣的兒女,？……南朝宋武帝登基時,，年事已高，但是他每天清晨都要朝拜繼母蕭太后,，而且從未錯過時刻,。老萊子孝順地侍奉父母，年紀(jì)快70了,，還玩嬰兒的游戲,，寧愿委曲自己也不委屈雙親。宋代會稽人何子平,、同郡郭原平尚且端碗先思父母饑飽,。后魏孝文帝從小就有超過一般人的孝性，他四歲的時候,，父親獻文帝患了癰瘡，孝文帝親自為父親吮吸瘡膿,。面對爹娘的遺像,，追憶爹娘的音容笑貌,，對于二老爹娘，我除了只配一個“愧”,、一個“罪”兩字外,，我還能配享什么？但愿我的孩子有朝一日面對百年后的我的遺容,，不再僅能配享如此冷漠而且冷酷的兩個字眼,，但我確知這只是一廂情愿而已。爹娘的遭遇,，即我將來的“待遇”,。我很后怕，也很無奈,。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