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被孫悟空、孫行者,、孫大圣,、“這潑猴”、弼馬溫這些稱謂戴滿腦袋前,,那猴子本無姓氏,。《西游記》開頭,,就說這猴子無根無源,,無父無母,是花果山上受天地精華,,孕出一個石猴,。所以跳出來時,,天宮都不曉得這是啥物種,,嚇得千里眼順風耳還去玉帝處稟告。這猴頭,,連姓氏都是到了西牛賀洲,,求師父菩提祖師給取的:姓孫。按排行,,叫他悟空,。師父這招,,看似無心,實則有意:“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冥頑須悟空”,。姓取其自然本性;名字是勸導他悟個“空”字,。 如此,,從最初,猴子的名字就被師父套上一重道法自然,、亦道亦佛的禪意,。所以后來跟了唐僧,法名都不須變:菩提還裝模做樣說是論排行,,讓猴子以為攤上這名字是轉(zhuǎn)盤抽獎,;簡直是打一開始,就給他起好法名,,打算去跟唐三藏啦,。 說到菩提的真實身份,自來評論紛紛,。如果跨著《封神演義》分析,,可以猜他是準提道人、接引道人,、燃燈古佛,、通天教主……當然,跨書討論之風不可長,,不然《水滸傳》和《金瓶梅》聯(lián)合開門“金水學”,,紅粉棍棒都齊全,足夠把紅學給打趴的,。只論《西游記》,,雖然菩提祖師身份半云半霧,但首先,,菩提和佛教斷不了關(guān)系: 佛祖當年,,就是在菩提樹下證得佛果。老祖您不叫枇杷老祖,、鴨梨老祖,、蘋果老祖,偏叫菩提老祖,,真乃是赤裸裸顯擺,。還怕人不清楚,特意住在“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靈臺方寸者,,心也;斜月三星,,就是“心”字的寫法,。說到心與禪家,有兩首偈子,,盡人皆知,。 北宗創(chuàng)始人神秀曰: “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br> 六祖慧能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慧能的偈子被贊譽高些,就因為“本來無一物”,,悟得通透,。神秀還要形式主義做做自我凈化,慧能直接喝破“啥都沒有掃個啥,!”也就是說,,六祖也無非就是悟了個“空”。 菩提教悟空的招式,,一是七十二變,,萬千眾相之意。二是筋斗云,,也算合了猴子本來身份,。妙在祖師爺既沒有要求猴子修身立德改變猴頭嘴臉,還不許悟空說自己師承,,喝令悟空“從那里來,,便從那里去就是了!” ——于是,,悟空回了花果山,。有了一個和物種符合的姓,有了一身符合猴子本性的招式,,而且依然無法說自己有什么師承,。除去多了一個不斷提示他,,要“悟空”的名字,,他還是一只自然通透的猴子,。一只深具禪意的猴子。 道家散仙與官僚朝廷 悟空海歸而來,,猴氣里有了幾分禪意,;卻是出海留學前,其實已有了一身富貴,、一方天地,。當初他發(fā)現(xiàn)花果山水簾洞,很像是陶淵明筆下,,武陵漁夫撞進桃花源,,別開一片天地之意。所以悟空回了花果山,,還是一介隱逸,。雖然猴氣發(fā)作,下海搶了金箍棒,、地府劃了生死簿,,卻還是方外散仙。是隱士,,是山大王,,是令狐沖。 于是招來了官僚朝廷的注意,。 天庭的組織結(jié)構(gòu),,看似是儒家和道家的結(jié)合。按道教說法,,玉皇大帝本體是三清祖氣,,是道教高級神明;但在《西游記》世界體系里,,玉帝在天宮秉政,,是為天地間最大領(lǐng)導;諸位天王大將,、星宿功曹,,是文官武將,兩班相侯:擱到凡間,,這套路,,尊卑分明,君君臣臣,,就是一個儒家朝廷,;這群干部里,也夾雜著太上老君,、赤腳大仙這些仙家,,玉帝對他們也客氣得很,。反而日常事務里,沒什么佛家影子,。玉帝座邊也沒像給老君設座似的,,安一個和尚。 當然啦,,按照《西游記》體系,,可以這么解釋: 天宮諸人者,仙班也,;仙者,,道家修煉所得也。所以天宮里諸位,,理論上都是道家子弟,。只是形成朝廷后,就變質(zhì)了,。 這套路嘛,,不新鮮。世間本來就有:許多讀書人最初讀書,,修孔孟之道,,是讀書明理;朝廷考試,,最初也是召些文章策論出眾之人,;然后呢?就像仙人最后當了干部一樣,,儒家朝廷里文章寫得好,、讀書讀得多、被優(yōu)錄了的人,,最后去當了干部,。同樣的,許多人最初舉著“提高自身修養(yǎng),,拯救人民于水火”的高覺悟大旗,,上了天庭,最后也成了干部,,本色盡改,,變成了另一副樣子,也不新鮮嘛——你可以問:讀書文章好和政治經(jīng)濟管理學門類不同???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跑個話題:遠在吳承恩之前,世上曾有另一本《西游記》——曰《長春真人西游記》,,系全真教李志常所寫,,描述長春教著名道士丘處機西去蒙古,在成吉思汗身邊陪聊的故事,。歷史上的長春真人自然沒有《射雕英雄傳》里那身武藝,但是宅心仁厚,,也哄得成吉思汗少了許多殺戮……此后元朝立國,,喇嘛教盛行,越到末期,,上層越崇奉喇嘛教,。元朝末幾位皇帝封起國師來,熱情度不下成吉思汗尊敬丘處機,。當然啦,,你可以猜諸位天子都是虔誠的教徒,但更大的可能是:元朝企圖靠喇嘛教羈縻蒙古各部,,哄住北方根基…… 《西游記》里呢,?天宮諸仙,其實沒幾位透著仙風道骨,。太上老君負責給玉帝進獻九轉(zhuǎn)金丹,,聽著就像個煉藥師傅……但是呢,天宮的規(guī)矩顯然是:儒家為體,,仙家為用,。散仙上天,授了官職就是干部了,;名義上是仙班,,實際上是官僚,可以享受諸般特供待遇……至于道家應有的清虛無為,、曳尾泥涂宗旨,?哎都當了干部了嘛,何必呢何必呢,? 上天,、下界、征伐,、齊天大圣 孫悟空從弼馬溫到齊天大圣的變化路途,,可如此歸納: 玉帝:聽說下屆有一妖猴,跟了邊陲蠻夷,,學許多旁門左道,,在下界熱鬧。先去龍宮搶了定海神珍鐵,讓仙家喝不到特供飲用水,,又查不了水表,;去地府畫了生死簿,攪亂了人類的戶口統(tǒng)計,,讓發(fā)改委沒法統(tǒng)計戶口,,真可惱也! 太白金星:陛下,,息怒,。咱們最好把他拉攏到仙家隊伍里。須知,,世上本無飲食,、房屋、器物,、車駕,、杯盞。凡人勞苦一生,,終日奔忙只為饑,,才得飽暖又思衣。我們仙家所以能不勞而獲,、享用尊榮,,是因為我們有殺戮人類、扶助人類,、愛之則生,、惡之則死的法力。招安了他,,讓他上天,,這就老實啦。 玉帝:你看看,,這潑猴嫌我封他弼馬溫太小,,反出去了!這還了得??!快派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巨靈神去討伐了他,! 李天王:陛下,那猴頭忒煞厲害,,還不受招安,!說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沒的冷了老孫與兄弟們的心,!” 太白金星:陛下息怒,。此猴貪圖虛名,給他個齊天大圣的位分,,哄住他在朝廷里,,倒也罷了! 蟠桃園里,,當孫悟空探問“蟠桃大會可請了我”時,,七仙女答:不知道,沒聽說,! 這段故事,,告訴我們以下: 1 《水滸》里宋江本是押司,,一旦造過反,、打了官軍,再被招安,,就成了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天庭和宋朝并無二致:猴子初鬧事,,當個弼馬溫,;待打飛了三太子和巨靈神,立刻就“齊天大圣”了,。
2 仙家資源,,并非無限。所以天庭也把拔擢仙人,,當成種寵籠人心的手段——好比拿官位虛餉,,去哄了宋江投降,也就從了,。 3 悟空上得天來,,進了組織,就能和諸仙家呼朋喚友,。很簡單:那是“自己人”,。 4 蟠桃園看守和御馬監(jiān)看馬,其實都是給人看門守戶,。只是一個叫弼馬溫,,一個美其名曰“齊天大圣”,就不同了,。說來還是御馬監(jiān)官兒和七仙女老實:只要說“弼馬溫是個極大的官”,、“蟠桃會自然有請齊天大圣”,孫悟空便哄得住了。 5 也是最重要的:蟠桃可以供天庭仙人吃,,金丹是老君進獻給玉帝的,。資源內(nèi)部分享,斷不能給凡間猴頭,。所以猴子鬧了蟠桃會,,還把酒水佳肴帶下花果山給猴子們吃,最不可饒?。哼@簡直是普羅米修斯把天上火種帶到人間,,是存心謀反!與天地同壽是仙家獨有,,凡間怎能輕享,?! 綜上,,雖然天庭里蟠桃祥云,、仙女仙人,滿是道家姑射山氣象,,但是體制作派,,相當?shù)墓倭胖髁x。隱士搖身一變,,當起干部來,,格外的熟練。所以,,大圣吃起道家九轉(zhuǎn)金丹來,,也不必客氣了:直接如“吃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的嚼,。終于天威震怒,,十萬天兵來也。 佛儒道三家滅大圣 大圣圍剿軍,,成分極復雜,。四大天王、二十八宿,、九曜星,,是天宮本地部隊;觀世音菩薩派惠岸出戰(zhàn),,是佛家增援部隊,;二郎真君屬于獨立小藩王,聽調(diào)不聽宣,,所以他動手時,,還要跟李天王說清楚:“若我輸與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贏了他,,也不必列公綁縛,我自有兄弟動手,?!薄鲾[著,不把李天王當自己人,。后打也打了,,殺也殺了,最后老君扔了金剛?cè)?,哮天犬咬住了大圣腳,,二郎擒了大圣。天庭靠儒佛道三家聯(lián)軍,,完成了大圣圍剿戰(zhàn),。 可是擒大圣易,修理大圣難,。 朝廷法度刀劈劍砍,,奈何不了大圣,;老君拿出八卦爐要煉大圣——道家神器,,成了烤肉刑具,也可見天庭實在道儒一心,,也不怕以后老君煉金丹時都帶猴騷氣,。悟空破爐而出,打到靈霄殿前,,玉帝看沒法子了,,趕緊拜請西天如來。至此,,佛家至尊終于到達現(xiàn)場,。 悟空和如來的對話,很耐人尋味,。 如來強調(diào)玉帝的優(yōu)勢是“苦練長久”,,所謂“他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該多少年數(shù),,方能享受此無極大道,?”一句話:“人家熬工齡多久了,,該當干部!”——卻根本不談論玉帝本身的資質(zhì)水準,。 悟空不信工齡,,只論本事:“他雖年久修長,也不應久占在此,?!边@就像老干部和小年輕斗嘴,老干部:“你怎么能和他爭呢,,他工齡多長?。 薄@話皮里陽秋,,實在不能算在夸玉帝,。 當然,最后,,如來輕松收了大圣,。于是,開始了春節(jié)大聯(lián)歡——所謂“安天大會”是也,。玉帝是“八景鸞輿,,九光寶蓋;聲奏玄歌妙樂,,詠哦無量神章,;散寶花,噴真香”,,擺著譜來感謝佛祖:“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來少停一日,請諸仙做一會筵奉謝,?!比鐏聿桓疫`悖,即合掌謝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來此,,有何法力,?還是天尊與眾神洪福,敢勞致謝,?”互相客氣,,然后賓主就座。 從此,,佛家在天庭的話語權(quán),,基本不下老君了。 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猴子并沒死,,而是被如來控制著,,為期五百年,。五百年后呢?一切都變了,。 取經(jīng)四人組 為什么要取經(jīng)呢,?如來編的理由是:所謂“取經(jīng)”,是因為他有三部真經(jīng),,可教人行善,。換句話說,下界凡人的事,,他開始插手了——之前下界出事,,可都是天庭管來著。取經(jīng)四人組,,是從下界一個和尚,,帶三個徒弟。悟空,、八杰,、沙僧,都是被天庭放逐,、被如來收服的前仙人,。連帶白龍馬,也是如此,。 取經(jīng)之路,,極其形式主義。如果單想到雷音寺,,只要悟空一個筋斗,,過去就是了,?;蛘咭匀鐏砩裢ǎS手把經(jīng)書發(fā)個電子郵箱來個云推送又有何難,?——實際上,,取經(jīng)途中,悟空見觀世音,、如來佛,,不只一次。但這就是官場的形式主義:必須得一步步經(jīng)歷八十一難,,到雷音寺,,才假模假樣,把經(jīng)書給你,。 值得注意的是,,從五行山出來后,,孫悟空變了許多。他去天庭搬救兵時,,天庭除了一兩位“哎呀呀那鬧天宮的猴子又回來啦”,,基本是笑臉相迎。要兵給兵,,要將給將,,經(jīng)常大家一起去圍剿下界妖怪。理由無他,,因為悟空這時,,已是如來保的人,如來欽定的培養(yǎng)對象,。他陪唐僧走形式主義,,在下界做城管、逮妖魔,,滿天儒道都要給面子——誰讓他是佛家的人呢,? 如此這般,人間的妖怪,,被天上的主人一頭頭收了回去,。悟空們每過一國,人家就對唐朝長老頂禮膜拜:唐朝長老端的了得,,又會弘法,,又會捉妖……像車遲國的道士啦,比丘國的國丈啦,,都被唐朝和尚收拾了,;連地仙之祖的鎮(zhèn)元子,都被和尚們弄斷了人參果樹,,最后請觀音出場幫了忙救活了樹,。從此,道家又欠佛家一個人情,。 取經(jīng)四人組是宣傳隊,,是播種機,一路傳播東土大唐的向佛之心,,一路斬兇鋤惡幫天庭仙人們捉寵物,。一路上遇到的妖怪們也很呆滯傻,不知從哪聽來了吃唐僧肉可以長生,,可是捉住唐僧又不吃,,掛著,琢磨四人一起捉住了蒸著吃——也不考慮涮著,、煮著,、炒著,、炸著吃——最后被孫悟空一次次救走。最后,,師徒四人到了雷音寺,,取了真經(jīng),如來還赤裸裸的要求賄賂,。末了,,四位都成佛了,從此永久納入了如來的組織,。天庭估計也松一口氣:好了好了,,終于不用我們下去幫忙了…… 陰謀? 在孫猴子大鬧天宮前,,世界是這樣的:天庭由干部們控制,,擺個儒家君臣朝廷樣,寵信道家仙人,;人間的事他們都管管,,如果有威脅,就招安上天來做仙人,,大家利益均沾,,吃蟠桃金丹長生不老,凡人么才懶得管,,由他們自生自滅吧,,所以道家仙人的寵物,都能為禍人間……后來,,孫悟空反了,,儒道兩家對付不了,請佛家來幫忙,,收了這猴子,。 五百年后,佛家把三個受佛家保護的天庭舊臣,,帶著一個凡人,,來了一趟象征性的長途旅行,把經(jīng)書取回唐朝惠澤世人,。天庭的人一路上得隨叫隨到,幫取經(jīng)四人組收妖怪查線索,。最后,,取經(jīng)四人組經(jīng)歷完考驗,正式被佛家收編,,而地面上的天庭寵物被收得一干二凈,,只剩無數(shù)國王一起感嘆“唐朝圣僧,,唐朝圣僧……” 最大的受益者是誰呢?佛家,。 通過收悟空,,佛家拯救天宮,積累起了權(quán)威,;通過派四人組取經(jīng),,佛家收盡了人間民心,而且把西天儼然樹立成了另一個小天庭,。天庭派在人間為非作歹的那些小妖小怪,、小官小吏,就這樣被佛教打黑掃黃清了個干凈,;但反過來,,佛家也在人間樹立了權(quán)威。 這是一場美妙的派系之爭,。佛,、道其實不過是名頭,只是不得天子寵信的一派,,設計想法樹立權(quán)威,,壓倒了得天子寵信的另一派。所以如來明著是罰猴子,,實際上是把猴子當成了反貪先鋒,、搶派系的破壞者。天庭本來是揚道抑佛,、干部體系,,到后來成了佛道并存,玉帝們對佛家,,不得不客氣三分了,。 陰謀論的一個基本是……策劃者通常是最大的受益者。 還記得悟空的師父菩提祖師,,早早給他起好了“悟空”這個佛家名字,,早早給了他“打破冥頑須悟空”的啟示,還不許他透露師承嗎,?還記得菩提祖師那若有若無的佛家背景嗎,?有些話,菩提未必會說出來,,但是否他老人家心里在這么想,? “如今天上都是玉帝和老君管著,地下都是老君們的寵物在橫行霸道。我們西天這廂,,只能干看,,豈有此理。待我培養(yǎng)個人物,,鬧了天宮,,讓他們曉得厲害,我再出面說服,,讓天宮從此敬我三分,;再靠我培養(yǎng)的這貨去人間打妖掃怪,天庭那些人也說不出什么,,從此,,天地間權(quán)柄,可就都歸了我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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