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虞美人·聽雨》)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凈沙·秋思》)
古時候人們?yōu)榱擞螌W,、游宦或其他原因,,會離別家鄉(xiāng),四處奔波,。在外漂泊的游子會思念溫暖的家,,從而用文字來表達其流浪之苦和思鄉(xiāng)之情。這些作品讀起來令人感傷,,但是仔細一想,,他們其實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畢竟還有一個讓其魂牽夢縈的家,,還有思念的親人在倚門而望,。也就是說,雖然他們的身體在流浪,,但是,,他們的心靈是有歸宿的。最令人傷懷的卻是那些心靈永遠在漂泊,、情感一直在流浪的人兒,,宋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和元人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便淋漓盡致地抒寫了這種釅釅的沉痛,讀之令人唏噓不已,!
蔣捷用“聽雨”將自己的一生串聯(lián)起來,,“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如果說少時的聽雨只是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遣懷,,或者說是少年人憂愁的浪漫表達,那么,,人到中年,,似乎該有自己的歸宿,該呆在溫暖的家里與妻子兒女共度美好時光,,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此時是江闊云低,。江有天寬闊嗎,?顯然沒有,然而在作者的心目中,,云很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狹窄的江面反倒顯得寬闊,。蕭瑟的西風中,一只離群的孤雁在悲鳴,!雁兒啊,,你其實是詩人的知己——同在天涯淪落!兩鬢斑白的時候,,該在家里好好享清福了吧,,這時即使仍有一顆驛動的心,也會因行動的不便而放棄在外的尋尋覓覓。但是,,詩人偏偏還孤零零地呆在寺廟里,。“而今聽雨僧廬下”,,僧廬,,這也許是詩人疲憊心靈的皈依之處?!氨瘹g離合總無情”,,似乎看淡了一切,然而,,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詩人徹夜難眠,“點滴到天明”,。
雨啊,,難道你是蒼天的眼淚么?天是有什么樣的傷心事呢,,還是在憐憫詩人那顆漂如浮萍的心,?
何處才是溫暖的港灣?哪里才是棲息的家,?通過一層一層的遞進,,那歌樓上的雨聲一直滴到老年之時。點點滴滴,,不僅滴在詩人的心坎上,,也滴在讀者的心靈深處,冰涼冰涼的,!
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借助獨特的意象和緩慢的節(jié)奏,,更是將浮萍一樣的心兒刻繪得入木三分。周德清譽之為“秋思之祖也”(《中原音韻》),,王國維贊其“寥寥數(shù)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人間詞話》),。首先我們來談談其節(jié)奏,也就是由音節(jié)所構成的節(jié)拍,。我們試著把《天凈沙·秋思》改為形式上的律詩:
枯藤繞老樹,,干枝立昏鴉。
小橋流水處,,隱約有人家,。
西風殘照里,古道行瘦馬。
肝腸寸斷人,,漂泊在天涯,。
改后意象一個不少,意思也基本上相同,,形式看起來很工整方正,,而且仍然押韻,讀起來輕快流利,。但是和原來相比,,節(jié)奏發(fā)生了變化,原句式的節(jié)奏是: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節(jié)奏基本上是兩個音節(jié)一個節(jié)拍,,顯得非常單調而遲緩,,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地行進,。這種節(jié)奏與詩歌內(nèi)容的基調是一致的,正適合表達作者心中那種凄涼,、無助,,甚至有點呆滯的感受。但是改后的節(jié)奏就有了變化,,韻味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失去了原來的凝滯和沉重。因此,,節(jié)奏與內(nèi)容是相得益彰,、相互依存的。
其次,,我們來看看意象的運用,。“枯藤”,、“老樹”,、“昏鴉”,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畫面是一片灰黑色,,給人的感覺是毫無生氣、暮氣沉沉,就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尤其是烏鴉,,在漢民族的文化心理中一直是“不吉利”的象征,民間俗傳“鴉叫有災到”,,有的地方認為,,如果聽見烏鴉在叫,就意味著附近將有喪事發(fā)生,。
“小橋”,、“流水”、“人家”,,則是一個溫情脈脈,、生機勃勃的畫面?!靶颉笔菧贤ㄕ系K的建筑物,,在情感上似乎也意味著溝通;“流水”是清澈,、純凈的,,蘊含著豐富的活力;“人家”是溫馨的場所,,是生產(chǎn)歡歌笑語的地方,。當心靈已經(jīng)枯寂的游子看見這一暖融融的畫面時會有什么樣的感受呢?也許一瞬間那顆冰涼干涸的心會溫暖一下,,也許他會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的家,。
他有家么?
接下來詩人以荒寂的“古道”,、蕭索的“西風”,、陰沉的“瘦馬”再次凸現(xiàn)了無家可歸的哀怨與迷惘。尤其是“瘦馬”,,馬是奔跑的動物,,這里象征著詩人一生的奔波生涯。俗語曰:“馬行無力皆因瘦,?!痹娙藶槭裁床桓尿T一匹肥馬呢?因為,,如果他游歷在外是為了實現(xiàn)某種既定的目標,,那么他騎一匹肥馬、壯馬就可以加快他的做事速度,,從而早日完成心中所愿,,然后回家去,。或者說如果詩人有某個明確的目標,,那么它會用目標來支撐自己疲憊的身心,。然而,詩人的行動是遲緩的,,心靈是干枯沉郁的,。在荒涼的古道上,在悲吟的西風中,,在如血的殘陽里,,“斷腸人”和“瘦馬”蹣跚行進著。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沒有人知道,他們只是這樣默默行走著,。
太陽就要落山了,,要到山的那邊去歇息了。獨自飄零的人兒啊,,何處才是你棲息的地方,?
也許,生命的本質就是不停的漂泊與流動,??鬃诱驹诤舆吷细袊@:“逝者如斯夫!”也許,,這就是對生命本質的感悟與慨嘆——像水一樣流淌的生命呀,,最終都將到達死亡的大海!正因為如此,,生命是很累的,,所以人們千方百計要尋找一個可以讓自己棲息的港灣,哪怕這個港灣是暫時的,。不過,,港灣卻并不代表人生命的本質存在狀態(tài),人們還得四處流浪,,于是生命就一次次在“漂泊——家”中進進出出,,最后回歸死亡的大海。
一輩子都在尋尋覓覓,,一輩子都如浮萍一樣四處漂泊,,如此的生命似乎太沉重了。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和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才更讓人感到凄婉不已,!因為,在我們的生命旅途中,,誰又不是一個流浪者呢,?在我們的情感體驗中,誰又沒有一種漂泊之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