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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 大河文摘報 28 小說精選 2006年02月09日 |
(一)鎮(zhèn)上有位丑娘,，總在垃圾堆里翻翻揀揀，佝僂著身子,，有時肩上背著一長串臟兮兮的可樂瓶或易拉罐,，有時拎著一些硬紙盒或舊報紙，住在傍墻的一間陰暗潮濕的簡陋棚屋里,。
丑娘并不兇惡,，可是模樣卻煞是駭人。年紀小的孩子猛地看見丑娘,，總是嚇得大哭,，大人們便大聲呵斥丑娘走遠點，趕緊牽著小孩子離開,。大一點的孩子看到丑娘,，就從地上撿起石頭砸她,，把她打跑?？沙竽锼坪醺牟涣怂膲拿?，總喜歡偷看孩子們嬉戲，無疑地,，孩子們的天真讓她快樂,。
直到有一次，她躲在墻邊看我跟其他的孩子們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我們高興地歡呼時,，她也忘乎所以地笑出聲來，她要命的笑聲給她帶來了災難,，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倏地發(fā)現(xiàn)了目標,，很快撿起一塊鵝卵石，丑娘慌忙逃走,，石頭還是毫不留情地命中了她的后腦勺,，血滲出來，她嚎叫了一聲,，捂著頭痛哭著跑了,。
幾天后，我又看見丑娘頭上纏著繃帶出來買米,。吃飯時跟母親說起這事,，她說丑娘到衛(wèi)生院來，是她給丑娘上的藥,，纏上繃帶的,。后來丑娘也知趣，白天一看見人就遠遠地躲開,。卻在晚上不時出來翻揀廢品,。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繼承母業(yè),，醫(yī)專畢業(yè)后成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一名鄉(xiāng)醫(yī),。也漸漸淡忘了鎮(zhèn)上的丑娘，她不過是鎮(zhèn)上一道丑陋的風景,，不是嗎,，她的出現(xiàn)不過是讓人惡心、恐怖,，她幾乎就是一個怪物,。
(二)一個冬天的深夜，天下著小雪,，還夾著雨,，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山寨的一戶人家生孩子,，請我出診,，接生完安頓好母嬰，已是凌晨,，鄉(xiāng)親好意留我,，可我怕別的病人來找，今晚是我值班啊,，我只得往回趕,。
滿腳泥濘，穿過鎮(zhèn)上一個黑黑的巷子,，這是從鄉(xiāng)村進鎮(zhèn)上的必經(jīng)之地,。四周都黑漆漆的，陰冷的鎮(zhèn)上,，依稀看見又矮又小的磚頭房子窗戶緊緊關閉,，我背著藥箱快步走著，多么希望快點看到燈光啊,。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沉睡,，只有我一個人醒著，在雪雨泥濘里獨自疾步走著,。雨點和雪花落在我臉上,，冰涼冰涼。
走到一個電線桿下面時,，突然一個黑影從后面猛地抱住了我,，還在我胸前亂摸。我馬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大聲呼救,。雙腳踢騰著，想拼命掙脫,，可是一只粗裂干硬的大手,，像鉗子一樣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guī)缀踔舷ⅲ@恐地用頭試圖撞擊歹徒的胸口,，可是落空了，頭上反遭到重擊,，在我軟綿綿地倒下時,，恍惚看見歹徒身后另一個矮瘦的黑影，掄起一根棍子似的東西朝歹徒頭上劈去……之后我迷迷糊糊地被黑衣人背起來,，他背上很溫暖,，讓我感到安全,。他背著我和藥箱，踉踉蹌蹌,，藥箱不時碰到他的腳,，有幾次他差點跌倒，膝跪在地上,，他用手撐著地,，又艱難地背著我爬了起來，氣喘吁吁,，很是吃力,。
好不容易挨到家門口，他把我輕輕放下,，將藥箱放到門邊,，喘著氣伸出枯瘦的手敲門。等父母打開門看時,，只看見癱坐在門口地上虛弱的我,。黑衣人頭上裹著面紗，沒容我道聲謝謝,，風一樣地走了,。
第二天，聽人說鎮(zhèn)上派出所抓住了一名男子,。警察在凌晨發(fā)現(xiàn)他暈倒在街頭,，頭上流血，像是遭了鈍器猛擊,。一看臉相,，像是通緝令上追查多年的強奸殺人犯，不知被什么人用鐵棍打暈的,。男子被救活了,，一審問，鄰村有兩名少女被糟蹋,，都是此人所為,。
鎮(zhèn)上人像過節(jié)一樣慶賀，都在議論那打傷歹徒的神秘人,。之后我再也不敢獨自深夜出診了,。衛(wèi)生院又來了一位男醫(yī)生辛瑞，我們志同道合,，不久就相愛了,。
(三)辛瑞的父母住在不遠處一座美麗的小村莊里，那年春天，我們在那里舉行隆重的婚禮,。
辛瑞與我都是醫(yī)生,，找我們看過病的鄉(xiāng)親們絡繹不絕地趕來祝賀。親戚們和鄉(xiāng)親們熱烈地交談著,，一邊喝酒飲茶,，吃著水果點心,。廚房里,，村中最好的廚師像指揮若定的大將軍,，領著七八個人正熱火朝天地殺雞宰羊，準備午餐,。孩子們每個兜里裝滿了好吃的東西,，正在院子里歡快地跑來跑去。
開宴時,，從山坡上突然走出一位面貌奇丑的老婆婆,，她穿著褐色布衣，黑色布鞋,，手里捧著束粉紅的杜鵑花,，腳步蹣跚，緩緩地走過來,。她的臉上除了眼中一絲白色,，都是黑黃不清慘不忍睹皺巴巴的傷疤，你甚至看不出她臉與脖子的分界線,，活像萬圣節(jié)戴了鬼面具的女鬼,。有位嬌弱的女賓驚得把滿嘴的食物都吐了出來。大家一陣驚愕,，都看清楚那就是鎮(zhèn)里人常譏笑奚落的“丑娘”,。人們在結婚時都講究吉利，農(nóng)村更是如此,，所有的賓客都在交頭接耳,，互相低聲議論著，似乎這個面目恐怖,、衣著襤褸的孤老婆子來這真是太不合時宜,。
我怔怔地端著酒杯，有些不知所措,，新郎也面露不悅,。小孩子反應最快，撿起地上的石頭朝她身上扔去,。丑娘本能地伸出雙臂擋住了頭,。而我分明看到一塊尖銳的石頭扔中了她的手腕,。她倉皇地退了兩步,，卻并不急于離去,。她似乎在專注地凝視著我！更多的孩子撿起了石頭——
這時,，我的養(yǎng)母走過來制止了孩子們:“住手,！不要朝她扔石頭！今天,，我有一個故事要告訴大家——”
(四)二十四年前,，離這十多里的山腳下一間小茅舍住著一對年輕夫婦，女人是為了逃避嫁給一個白癡的命運,，男人帶著她離鄉(xiāng)背井,，私奔到這兒。
那年秋天的一個夜晚,，就在妻子快要分娩時,，茅屋著起了火，房梁砸了下來,。人們聞訊趕來,，撲滅了余火，不幸的是,，丈夫被掉下的房梁砸死,。人們發(fā)現(xiàn)了被房梁壓住的女人，蜷縮成一團,，她全身被燒得黑糊糊的面目全非,，令人驚異的是，腹中那塊肌膚卻雪白如玉,。毫無疑問,，她一定是蜷縮著身子，拼命護著腹中的小生命才這樣的,。人們手忙腳亂地將女人抬往衛(wèi)生院,，孩子出生了，是個漂亮的女嬰,，母親雖然搶救過來了,，卻因全身大面積燒傷根本無法哺乳。無依無靠的母親,，丑陋的母親,，她怕嚇著孩子，也無力獨自撫養(yǎng)孩子,，只好將孩子送給了產(chǎn)科大夫——那孩子就是我,。
說完,，養(yǎng)母指著那滿眼噙淚丑陋不堪的老婦人對我說:“二十多年來，她一直在這附近撿廢品為生,，她一直默默看著你長大,。孩子，她是你親娘,?！?BR> 丑娘站在那里，雷擊般一動不動,，聽著我的養(yǎng)母說完這番話,，萎縮佝僂的身子劇烈顫抖著，寂靜的人群清晰地聽到她近乎痙攣般壓抑的哭咽聲,。那是一種被巨石壓迫多年的小草從心靈深處迸發(fā)出來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吶喊和傾訴,！可是多年來，又有誰用心聆聽,、憐憫過她聲聲凄涼無助的哭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想起那個風雨之夜,，痛擊歹徒的那個“黑衣人”——那個矮矮瘦瘦的身影,，一定是她，她一直在暗中保護著我——我是可憐的丑娘唯一的孩子,，父親死后唯一的寄托……
我想起少年時不止一次,，和其他小朋友往她骯臟的衣服上吐口水和扔石頭，沖她厭惡地吼叫:“滾開,，丑八怪,，再不滾，我們可要打你了,！”就是成年后遠遠看見丑娘,，我投去的也絕對是沒有一絲憐憫的鄙夷嫌惡的眼光，那目光是一種警告:離我遠點,！
這就是我的親娘,！我白發(fā)的丑娘！我愧悔交集,，望著衣衫單薄的丑娘失聲痛哭,。
丑娘顫巍巍地走過來，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綢布包,，她抽出綢子,，細心地將我的手指纏了又纏，目光里滿是慈母的憐愛,。我站在她面前泣不成聲,。然后她鄭重地將一個雕花的橡木盒塞到我手里說:“女兒啊,，今天是你大喜的好日子，請你收下一個可憐的親娘送給你的小小禮物吧,。娘撿了二十幾年破爛,，攢了很多年，才買到的,?！?BR> 說著,，她老松樹般粗糙,、指甲縫里還夾著黑垢的雙手顫抖著打開了這個方形的首飾盒，盒子很別致,，像一座美麗的小木屋,，里面的紅絨布墊著一枚閃閃發(fā)光的白金戒指。
我百感交集,，擎著盒子,，哭著跪在她面前。
(五)可是丑娘的不幸還沒有結束,，長年孤苦伶仃,、骯臟惡劣的居住環(huán)境，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損害了她的健康,。她搬來與我同住時，我為她做了全身檢查,，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極為虛弱,。帶她去城里看，醫(yī)生說已是肝癌晚期,，而且已擴散到全身,，估計活不過兩個月了。
我強忍悲痛沒有告訴她實情,，精心照顧著我可憐的丑娘,。她與我幸福地生活了三個年頭，在我生下女兒的第二年夏天去世,。臨終時她握著我的手說:“孩子,，你很出色，我很欣慰,，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是我全部的寄托。沒有你,，我撐不了這么久,?；钪嗝床蝗菀装,?！現(xiàn)在，我要去陪你父親了,，我告訴他——你生活得很幸福,，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的丑娘，她一生受盡歧視與侮辱,，卻給了我無比深沉偉大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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