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愛情遭遇輿論反彈
劉夢溪
《紅樓夢》里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帶有現(xiàn)代自由戀愛的意味,。但由于他們的身份特殊,，戀愛談的很不講究。最常見的表現(xiàn)是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當(dāng)然都有緣由。當(dāng)然后來彼此相信得到了對方的心之后,，就不再吵鬧了,，轉(zhuǎn)而進入“月中無樹水無波”的境界。
可是此前,，他們吵鬧得波瀾壯闊不足以形容,。
尤其第二十八回元春自宮中送端午禮品，獨寶釵和寶玉的一樣,，而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賈母又第一次談寶玉的婚事，黛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致使寶黛二人吵得死去活來,，直至驚動了賈母。
賈母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么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
賈母的態(tài)度就是王熙鳳的行動,。
正當(dāng)寶黛二人吵到后來,，已經(jīng)開始和好的節(jié)骨眼兒，還在互相拉著手哭泣的時候,，王熙鳳突然一陣風(fēng)似的進來了,，一切盡收眼底,。她一面口喊著“好了”，一面拉著黛玉就往賈母處走,。王熙鳳說：“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什么又成了烏眼雞呢,！”
鳳姐的本領(lǐng),，最善于抓住要害，別的全部忽略,，單只把兩個人拉著手哭看在眼里,，而且記在了心上。到賈母處她也是圍繞這一幕特寫鏡頭,，繪影繪形地拿來給大家取笑——
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配不是了,。對笑對訴，倒象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huán)了,，那里還要人去說合?！闭f的滿屋里都笑起來,。
鳳姐的這一舉動，等于把寶黛戀愛的秘密公開抖摟在眾人面前,。
“滿屋里都笑”的“滿屋”都是誰呢,？賈母、鳳姐之外,，應(yīng)該還有王夫人并寶釵,、李紈、迎春,、探春,、惜春等，以及他們的貼身大丫頭,。這些人一起“都笑起來”,，可見影響聲動之大。況且“倒象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huán)了”的生動比喻,，足可讓聽者略資想象,，也讓寶黛無地自容。盡管作者沒有進一步描寫此一事件的影響所波及的范圍,，但如果設(shè)想,，出自鳳姐之口的這一繪影繪形的“笑話”，不久已經(jīng)傳遍大觀園內(nèi)外,，恐怕并不算過分夸張,。
至少在大觀園里面，影響是明顯的,。
只不過寶黛以及讀者萬萬不會想到,，對此事首先發(fā)難給予譏刺嘲諷的竟是寶釵。
黛玉被王熙鳳拉來后,，悄悄挨賈母坐下,，一言不發(fā)。寶玉則沒話找話,，問薛寶釵為什么沒去看戲,。當(dāng)寶釵說因為怕熱，看了兩出就出來了,。寶玉忽然感到臉上沒意思起來,，于是搭訕著說：“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font>
一句話把寶釵說得勃然大怒，本來想發(fā)作,，盡量克制住了,，改為冷笑，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對寶玉的頂撞和反擊，可以說既尖銳又沉重,。
可巧這時小丫頭靛兒來找扇子,，以為寶釵故意藏了她的扇子玩笑。如此正好給了寶釵一個借扇反擊的機會,。她指著靛兒厲聲說：“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nèi)ィ 蓖ú俊都t樓夢》中,，我們這是第一次看到寶釵發(fā)這么大脾氣,，而且是當(dāng)著賈母等許多人,，弄得寶玉比剛才在黛玉跟前還不好意思。
寶釵發(fā)作的原因,，難道僅僅由于寶玉的一個有失禮貌的比喻,？
當(dāng)然不是。
寶黛吵架又自行和好,，賈母著急埋怨,，鳳姐專程說合，這一系列故事,，早已弄得滿城風(fēng)雨，寶釵內(nèi)心不免有被邊緣化于局外的的感覺,。賈母,、王熙鳳在賈府是何等地位，何等分量,，寶釵心中最有成算,。然而代表賈府權(quán)力中樞的這兩位最重量級人物，卻在為寶黛的愛情糾葛焦心操勞,。那么薛寶釵呢,？前兩天元妃送禮物還把她置于與寶玉同等地位，怎么今天就引領(lǐng)眾人轉(zhuǎn)移重心,？難道元妃的用意你們不清楚嗎,？
這第三十回的回目，上聯(lián)是：“寶釵借扇機帶雙敲,?！币话憷斫馐恰扒谩睂汍靸蓚€人，故曰“雙敲”,。但賈母,、王熙鳳也都在現(xiàn)場，至少可以理解為,，寶釵發(fā)作的嚴(yán)厲言辭,，同時也是說給賈母和鳳姐聽的，告訴他們,，我薛寶釵也不是好惹的,，你們不要不分輕重，顧此失彼,。
可憐的是林黛玉,。面對寶釵如此嚴(yán)厲的發(fā)作，卻不知輕重,、沒話找話地問寶釵：“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抓住機會，立即設(shè)下一個現(xiàn)成的圈套：“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
一向不動心眼的寶玉,，一下子就掉了進圈套里面：“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fù)荊請罪》?！睂氣O看寶玉進入圈中,，不禁笑道：“原來這叫做《負(fù)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fù)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fù)荊請罪’！”一句話把寶黛二人掃蕩無余,。
書中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接著王熙鳳又來打趣,，說：“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大家不解,，說沒吃生姜,。王熙鳳用手摸著自己的腮，故作詫異：“既沒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
書中說：“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fā)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font>
面對寶釵的“無情打擊”,，寶黛已是羞赧滿面,。又憑空加上王熙鳳繪聲繪色添油加醋的打趣，兩個人的處境更其難堪,。黛玉是“越發(fā)不好過了”,，寶玉則已經(jīng)到了“十分討愧，形景改變”的地步,?？芍獙氣O此次發(fā)作使寶黛蒙受的打擊有多么沉重。
須知在場者有很多人,，寶,、黛、釵,、鳳之間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他們都看在眼里。書中特意補了一筆,，說：“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毖哉Z的具體意涵可能眾人未必都聽明白了，但寶黛吵架,、賈母著急,、風(fēng)姐說合、寶釵大怒,，這些個故事梗概,，眾人沒有一個不清楚的。甚至寶釵發(fā)作的真正原因,，眾人也是一個個心知肚明,。大觀園里的人物，豈有等閑之輩,！只不過作者用筆含蓄,，不肯完全點破。但細味“付之流水”一語,，實亦包括無法制止其流布的意思,。
而且如此尷尬激烈的場面發(fā)生之后，薛寶釵和王熙鳳很快就走了,，等于把寶黛“干兒”在了那里,。這時黛玉對寶玉說：“你也試著比我厲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摈煊裾f自己“心拙口笨”，與實情頗不相符,；但若論為人的厲害,，她確實不是薛寶釵的對手。寶玉聽林黛玉如此說,，越發(fā)沒好氣了,，待要說幾句，又怕黛玉多心,，最后無精打采地走了出去,。
但寶黛愛情被揭密之后引起的輿論反彈，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第三十一回和第三十二回有幾處特筆,，仍然是此一事件的余波。
首先是五月初五的端陽節(jié)大家沒有過好,。書中對此有一處特筆寫道：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jié),，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dāng)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fā)不理他,。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dāng)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端陽節(jié)就是端午節(jié)，在傳統(tǒng)社會是非常重要的節(jié)日,，但賈府的這次節(jié)日賞午之會,，卻不歡而散。直接原因其實主要是寶黛釵三人鬧的不快還沒有緩過勁兒來,。
你看幾個人的現(xiàn)場表現(xiàn)：寶釵是“淡淡的”,，寶玉是“沒精打彩”，黛玉是“懶懶的”,，風(fēng)姐是“更覺淡淡的”,，迎春等姊妹是“無意思”。彼此之間一句對話都沒有,，最后“坐了一坐就散了”,。心理學(xué)認(rèn)為人的情緒是互相傳染的，《紅樓夢》的這一特寫提供了一個典型范例,。直到第第三十一回后半回,，史湘云來到了賈府，緊繃的氣氛才開始得以舒緩,。
作者的寫法是,，正當(dāng)賈母、王夫人,，以及眾姊妹在一起坐著的時候,，忽然有人回說：“史大姑娘來了,！”史湘云的到來,，給由于寶黛釵的角力造成的某種不和諧氣氛，帶來了歡快氣息,。大家都喜歡這個心直口快,、說話有點大舌頭的爽朗美人。黛玉在她面前,，心眼未免太?。粚氣O在她面前,，心眼未免太多,。她來了，大家都高興,。
書中說她出現(xiàn)的時候,，是“帶領(lǐng)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當(dāng)然不都是她從家里帶來的，而是賈府的眾多丫鬟媳婦簇?fù)碇?，說明她的人緣之好,。到賈母跟前，請安問好之后,，在場的每個人都成了喜歡說話的人,。賈母、王夫人,、寶釵,、黛玉、迎春,，都說了話,。釵黛二人，一人講了一段史湘云的故事,，好象他們之間未發(fā)生任何芥蒂,。連有“二木頭”之稱的迎春都說了話。史湘云還帶來了禮物,，襲人,、鴛鴦、金釧,、平兒,，一人一個絳紋戒指，和上次請人帶給釵黛等姐妹的一樣,。為了這禮物,，大家又和她說了許多笑話。隨后寶玉來了,，因為黛玉的一句話,，寶玉和寶釵還互相笑了一下。
你看史湘云的感染力有多大,！大觀園的氣氛被她一個人全部融化了,。
不過接下去卻發(fā)生了問題。
湘云到怡紅院看望襲人時,，襲人提出讓湘云幫助她做一雙鞋子,，是寶玉的鞋子。過去湘云就做過,，但這次她表示不想做了,，原因是她聽說她給寶玉做的扇套子，被林黛玉鉸了,。而且是“前兒”聽說的,，也就是剛來到賈府，寶黛大吵大鬧的故事她就知道了。
湘云對襲人說：“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
由此可知對寶黛愛情反彈輿論的規(guī)模效應(yīng)是多么的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