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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一日
宋江剛剛被從江州法場上救出，在城外白龍廟內(nèi)便立刻反客為主,，置晁蓋帶眾人速離險地先回梁山大寨的合理命令于不顧,，發(fā)號施令，請眾好漢為己血腥復(fù)仇,。此舉本是大大冒險,，不料竟而一役成功，攻破無為軍,，活割了黃文炳,。斯事遂為宋江此后將不顧一切貫徹自己權(quán)力意志之預(yù)兆。
宋江上山了,。上山之后喘息未定便對山寨眾好漢重排座次一事發(fā)號施令：“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lǐng)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lǐng)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表氈抛问橇荷酱笳瘶O為鄭重的組織大事,，晁蓋還沒說話，是誰給了宋江如此拍板的權(quán)力,？
結(jié)果,，便可見重排座次后的格局是：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第二位,，吳用第三位,，公孫勝第四位,，這是梁山大寨的權(quán)力核心。其余人等,，左邊：林沖,、劉唐、三阮,、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共九人；右邊：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二十七人,。
這一對比，就比出了妙處,。因為在宋江上山之前,，花榮、秦明,、燕順,、王矮虎、呂方,、郭盛,、石勇等先期上山的好漢，在上山后便議定了座次,，已經(jīng)與林沖,、三阮等舊頭領(lǐng)融為一體,，不料宋江一上山就來了一套“舊頭領(lǐng)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lǐng)去右邊客位上坐”,，這樣一來,，“新”“舊”重新涇渭分明，所謂的“舊”,，就是王倫時代和晁蓋打劫生辰綱時代的舊班底,，才寥寥九人，而所謂的“新”,，即坐在右邊一帶的二十七人,，除了蕭讓、金大堅二人外其余全都是因宋江而來,，也可說是宋江的新班底,。宋江如此安排，是何居心,？金圣嘆認(rèn)為是“欲夸其多也,，賊！賊,！”“宋江此時,，真顧盼自豪矣哉”，也不能說是冤枉了宋江吧,？
然而,，宋江的把戲還沒完。梁山大寨為給宋江及新入伙的頭領(lǐng)壓驚,、接風(fēng)大排宴筵,，席上，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yīng)宋江身上。那后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现魉谓旆丛谏綎|。以此拿了小可,?！彼谓诒姾脻h面前講說這段童謠意欲何為？還不是為了暗示這些直腸漢子,，自己其實是上應(yīng)天命,。果然，腦筋缺弦兒又對宋江無限狂熱崇拜的李逵立刻跳將起來：“好哥哥,，正應(yīng)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本來給宋江帶來災(zāi)難的童謠,，現(xiàn)在成了他上應(yīng)天命的象征，宋江此時是何等的躊躇滿志,，這也預(yù)示著水泊梁山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將由晁蓋的守成時代轉(zhuǎn)向宋江的擴張時代。
奸雄本色
宋江上山不久,，便因時遷偷雞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借端啟釁,，發(fā)動三打祝家莊之役。這是梁山發(fā)動的第一場以主動態(tài)出擊的大規(guī)模的集團作戰(zhàn),。三戰(zhàn)之后,，終獲大捷，不但為山寨掠得三五年糧食,，且網(wǎng)羅了扈三娘,、李應(yīng)、杜興,、孫立,、孫新,、顧大嫂,、解珍、解寶,、鄒潤,、鄒淵、樂和等一眾好漢,，使山寨聲勢大盛,，經(jīng)此一役,，由不得眾人不對宋江刮目相看。此后攻打高唐州,、大破連環(huán)馬,、取青州、征華州,，屢屢擴張,，累戰(zhàn)累捷。每戰(zhàn)之前宋江都來一套“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之類將晁蓋擋出戰(zhàn)事之外,，甚而如呼延灼發(fā)兵來打時，宋江聞聽此信開口便道：“我自有調(diào)度,，可請霹靂火秦明打頭陣,，豹子頭林沖打第二陣，小李廣花榮打第三陣,，……”,，對當(dāng)時亦在座的晁蓋連“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之類的門面話也懶得講了就片言而決,。而每戰(zhàn)之后招降納叛也都是宋江拍板,，根本就沒有請示晁蓋這個山寨老大一說。長此以往,，戰(zhàn)事的指揮者宋江自然就不僅以仗義疏財名動江湖,，而且以能征慣戰(zhàn)招賢納士而聲聞天下?！?BR> 宋江上山時,，本就有清風(fēng)寨、江州城兩地結(jié)識的好漢組成的雄厚班底,，又有暫未上山但受過其厚待的武松等好漢為他四海傳名,，待其掌握梁山的實際軍權(quán)后，更借戰(zhàn)事不擇手段地延攬人才,。所謂不擇手段,，無非厚黑學(xué)大師李宗吾先生拈出的“厚”、“黑”二字：“厚”,，即宋江每每于擒獲被俘的官軍將領(lǐng)之后,，來一個喝退左右，親解其縛,，扶入交椅,，納頭便拜，然后可能再加一個“情愿讓位于將軍”“就請為山寨之主”,。宋江這套把戲越練越熟,，越玩兒越溜兒,，而那些被捉的將領(lǐng)，正如張火慶先生所說：
“這一捉一放,、一扶一拜之下,，便把人的自尊和靈魂收買過來了。本是待死之囚,，乍為座上之賓,，他們被生死攸關(guān)激動得糊涂了?！薄?BR> 于是這些撿了條性命的官軍將領(lǐng)一個個迷迷糊糊地說道：“人稱忠義宋公明,，果然有之?！边@真是笑話,，宋公明若果然忠義，你帶兵來征討又所為何來,？向你磕了兩個頭,，說兩句“情愿讓位于將軍”“就請為山寨之主”，就證明了宋公明果然忠義,？還有一層,，宋江這套把戲玩了一遍又一遍，先前被哄得迷迷糊糊地投降了的將領(lǐng)親眼見宋江在后來者面前將這套一演再演,，心中又是何滋味,？但是沒關(guān)系，宋江臉皮厚,，不厚怎能為梁山這個大軍事集團網(wǎng)羅這許多一流戰(zhàn)將,？
再說宋江的“黑”。宋江“黑”,，在上山前就有在青州城外屠村的前科,，上山后最典型的事例是為拉朱仝下水，差遣李逵活活砍開了四歲的小衙內(nèi)的腦袋,。此事吳用也是同謀,。砍殺小衙內(nèi)后,，在柴進莊園吳用向朱仝陪罪說：“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將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贝街熨诠娴搅松秸?，宋江卻道：“前者殺了小衙內(nèi)，不干李逵之事,。卻是軍師吳學(xué)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一時定的計策?！笨礃幼?，宋、吳二人也知道他們干的是沒天良的事,，互相推委,，其實正都是一路貨色，后來吳用設(shè)計拉盧俊義下水之歹毒,，正與宋江交相輝映,。
說到這，便請列位看官共賞一段奇文,。朱仝被逼上山后,，恨李逵入骨，要與李逵廝并,，宋江打圓場,，先用上引那段話勸解朱仝，復(fù)開導(dǎo)李逵,，宋曰：
“兄弟,，卻是你殺了小衙內(nèi)，雖是軍師嚴(yán)令,，論齒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與他伏個禮,，我卻自拜你便了,。”
若教在下推舉《水滸》中寫人言語最妙之段落,，在下便推舉上面這段,。列位請看，宋江先說“卻是你殺了小衙內(nèi)”,，命李逵替他和吳用背黑鍋,，又一轉(zhuǎn)，說“雖是軍師嚴(yán)令”,，這是怕李逵不服叫嚷,，又用這話替李逵分點責(zé)任，且將剛才對朱仝說的那句“卻是軍師吳學(xué)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一時定的計策”變相重復(fù)一下,，進一步將責(zé)任推委坐實到吳用身上,，“軍師嚴(yán)令”之后卻又是再一轉(zhuǎn)，不倫不類地扯出一句“論齒序他也是你哥哥”,，隨后話頭又轉(zhuǎn)到“且看我面,，與他伏個禮”，“我卻自拜你便了”,，抬出個人面子,，軟壓李逵就范。宋江此處短短幾句話,，連轉(zhuǎn)了好幾層意思,，連哄帶騙讓李逵服了個軟，這段囫圇語活畫出宋江的奸猾與憊賴,，正是強人本色,。
最后，無論是厚也罷,，黑也罷,，總之宋江手腕頻耍，該架空的架空,，該壓服的壓服,，該拉攏的拉攏，又時不時地向平均文化水準(zhǔn)偏低的眾好漢兜售童謠,、“玄女”之類,，終于使自己聲望如日中天，成了水泊梁山的真正寨主,，而江湖之上,，也漸漸地不知有晁，只知有宋,。
于是,，列位便可看到，事態(tài)發(fā)展到何種地步,，一日金毛犬段景住這個北地的馬賊來到梁山,，據(jù)他自己講，他從大金國盜了一匹“照夜玉獅子馬”,，“江湖上只聞及時雨大名,，無路可見，欲將此馬來獻與頭領(lǐng),，權(quán)表我進身之意,?！辈辉腭R卻被曾頭市奪去，“小人稱說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料那廝多有污穢的言語,，小人不敢盡說。逃走得脫,，特來告知,?！倍尉白∈欠裨蛩阋獙ⅠR送給宋江,，此事不得而知，千真萬確的事實是,，這個馬賊來到山上在晁蓋的大本營里便公然宣稱,，他在江湖上混，只聽說過及時雨的大名,，得了寶馬,，首先想到了要送給宋公明，言下之意,，也只有宋公明配用天下至寶,，其他人就免談了。段景住說得很自然,，宋江聽著很自然,，一眾頭領(lǐng)聽了也很自然，唯一不自然的就是晁蓋,。
晁蓋終于帶兵出征了,。他別無選擇，只有親冒矢石浴血而戰(zhàn),，才能為自己尋回早已失去的威名,。然而不幸的是晁蓋竟而中伏，受了毒箭,，一戰(zhàn)而歿,。
晁蓋死了。宋江又費了番周折強拉武藝高強,、班底全無的盧俊義上山,，攻破曾頭市，再破東平府,、東昌府,，網(wǎng)羅足了連己在內(nèi)的一百單八將，自己也終于名至實歸坐上山寨第一把交椅,，標(biāo)志著他的強人事業(yè)達(dá)到了頂峰,。
不歸路
這樣說來，宋江也算是一個頗有心術(shù)的亂世奸雄，故而成就了他的一番江湖霸業(yè),。
然而,，若與劉邦相比，就會發(fā)現(xiàn),，宋江畢竟還只是一個不徹底的流氓,，壞就壞在他“自幼曾攻經(jīng)史”，忠孝一念尚未完全消除,，還要一刀一槍邊庭立功,，念念不忘的是封妻蔭子、青史留名,。他若果有桓溫那般“大丈夫生于世不能流芳百世便當(dāng)遺臭萬年”的魄力,，也許早就成為另外的人物。但是宋江卻終于沒有成為另外的人物,，他的矛盾人格使他無可規(guī)避悲劇的宿命,，最后經(jīng)史教育形成的超我又壓服了強人的本我，追求不朽的愿望戰(zhàn)勝了追求自由的意志,，他招安了,，無怨無悔地走上了毀滅之路，完成了水滸世界里獨一無二的宋江的一生,。
“胡椒”與內(nèi)圣外王之夢
記得那還是很早以前,，看過一篇小品文。說的是一位外國朋友來到一個中國人家里吃飯,，飯桌上,，南方口音的中國人說了句：“湯里有胡椒?！薄昂贰蹦畛闪恕癋u－jiao”,，老外卻聽成了“佛教”，大為驚奇贊嘆：“東方人真神秘,！連湯里都有佛教,。”
這個故事,，可以作為文學(xué)闡釋的寓言來讀,。“胡椒”代表的是作者意圖,，“佛教”代表的是接受者自由的解讀,，它很可能完全悖離作者的本意，但卻饒有興味,，富有活力,。
在下上面的漫說宋江,，其實就是一種“佛教”式解讀。如果進行“胡椒”式的還原,，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對許多情節(jié)的分析,，還可以做出另外一種解釋。比如說對晁蓋的分析：晁蓋得宋江報信后,，夜半尚未走,，那是為了安排美髯公朱仝私放晁天王的情節(jié)，好寫上朱仝一筆,，為后面的情節(jié)打伏筆,，卻忽略了從宋江報信到朱仝帶人來捕，時間間隔未免過長這一點,，使得在下對作品進行封閉性閱讀,，得出了晁蓋性緩這種“佛教”式的結(jié)論,。又如唐牛為宋江頂缸,，后面卻沒在交代他的下落，這是行文疏漏,，當(dāng)然可以分析作者這種疏漏背后的忽視眾生的民族心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原意并非借此寫宋江涼薄，以下其他分析不少可以以此類推,。當(dāng)然,，“佛教”與“胡椒”相差太大，首先是作者行文粗疏難辭其咎,。
作者塑造宋江這樣一個名動江湖的道德楷模,，本意并不是要曲寫奸雄（作者還以為他寫出的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宋江），而是中國文人內(nèi)圣外王的古老夢幻的折光,。
《水滸》里的宋江與《三國》里的劉備相似,，都不以個人的武技、智謀見長,，都代表了作者這樣一種理念,，靠個人“仁德”的品格，即可以超越武技,、智謀,，奄有一方天下，或統(tǒng)領(lǐng)一方江湖,。這實際就是儒家尤其是孟子極力鼓吹的由內(nèi)圣而外王的政治理念,。
這種理念，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但經(jīng)不住現(xiàn)實的考驗,?！俄n非子·五蠹》中早就說過，孔子天下圣人,，學(xué)說風(fēng)行海內(nèi),，但只有七十二個弟子追隨他，而象魯哀公這樣的下才之主,，只要身為君主,，境內(nèi)的百姓，沒有敢起不臣之心的,，這說明民眾真正畏服的是權(quán)勢,，就連孔子不也還得乖乖地給魯哀公做臣子？這就證明即使“圣”也頂不了什么事,，更別說由內(nèi)圣而外王,，完全是癡人說夢。
韓非子是對的,。通觀中國歷史,，大抵圣者不王，王者不圣,，由內(nèi)圣而外王,，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即使是《三國》《水滸》想把劉備,、宋江說成道德楷模,，但也不得不寫劉備的賴荊州、奪益州,，以及宋江屠村等毒辣手段,，而一般讀者的接受，也多把劉備看做虛情假義,，把宋江看作心懷叵測的亂世奸雄（在下并不是唯一做這種解說的人）,，這種“胡椒”與“佛教”間的差距本身，就是個意味深長,、言說不盡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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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好漢話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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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泊梁山除了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以及前期的晁蓋組成的領(lǐng)導(dǎo)核心以外，其他好漢中的骨干力量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關(guān)勝,、林沖這樣的原朝廷的國手級戰(zhàn)將，另一類便是魯智深,、武松,、李逵,、三阮這種草莽豪杰。本話題將要說的,，就是其中幾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看一看，為什么這幾位梁山好漢能久遠(yuǎn)地活在中國民眾的心中,。
林沖：浮云蔽白日與壓抑人生
乍一看,，林沖是《水滸》中一個非常奇特的人物。
林沖身上,，似乎有《三國》中三個人物的影子：相貌如張飛,，身手如趙云，一開始忍辱求全的性格象劉備,。
說到林沖有像張飛的地方,，有人也許會感到突兀，覺得《水滸》中那個謹(jǐn)細(xì)而能忍辱的禁軍教頭,，和《三國》中性如烈火,、暴躁鹵莽的猛張飛實在挨不上，要說李逵像張飛還差不多,。但列位看官當(dāng)還記得林沖的綽號是什么,，是“豹子頭”,，第七回中他一出場,，就說他的相貌是“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和《三國》中所寫的張飛相貌“身長八尺，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完全相同,，就連兵器，也和張飛一樣,，是丈八蛇矛,，此外第四十八回林沖出馬擒捉扈三娘時，書中也有詩說“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便是”,，這些都說明，《水滸傳》的寫定者一開始可能是想把林沖寫成“水滸版”的張飛,，甚至還可以推斷,，在我們今天已見不到的《水滸》成書前早期民間流傳的水滸故事里，說不定林沖真就是個張飛型的人物（《大宋宣和遺事》里有林沖的名字,，綽號就已經(jīng)是“豹子頭”,，但沒有他的獨立故事）,，但到《水滸》成書時，已經(jīng)有了個猛張飛型的黑李逵要寫（在晚期水滸題材的元雜劇如《李逵負(fù)荊》里,，李逵形象已與《水滸傳》中的十分接近）,，于是，就重新寫了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的人生故事,，并在故事里寄托了一些有別于魯智深,、武松、李逵這些草莽人物故事的深沉情懷,。
列位看官當(dāng)還記得,，林沖這個八十萬禁軍教頭是如何一步步被逼上亡命山林之旅的，可以說,，林沖是《水滸》中唯一一個嚴(yán)格意義上被逼上梁山的人物,。《水滸傳》一開頭便先后講述了兩個頗為相似的人物－－王進和林沖－－的頗為相似的命運：他們都是禁軍教頭,，都武藝高強,、無辜善良，都是很理想的國家良將,，卻先后被高俅這象他自己一腳踢起的氣毬般輕飄飄直升到高位的無賴小人橫加迫害,，一個被害得遠(yuǎn)走異鄉(xiāng)，一個被害得家破人亡,，最后只得上演一出風(fēng)雪山神廟血腥復(fù)仇,，然后躥入草澤。水滸故事的講述者就是通過拿他們與奸邪無賴高俅反復(fù)對比,，傳達(dá)出對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大賢處下,、不肖居上的黑暗的政治格局的深深的無奈與憤懣,。
這其實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無奈與憤懣。早從屈原的《離騷》開始,，千百年來,，在詩歌、戲曲,、小說里,，它不知被反復(fù)傳寫了多少次。因為千百年來屈原放逐的命運一直就在一次次上演著,，岳飛風(fēng)波亭的命運一直就在一次次上演著,，《水滸》中王進被逼逐的故事、林沖被迫害的故事和宋江最后被毒殺的故事,，千百年來也一直就在一次次上演著,。
這種“浮云蔽白日”（“古詩十九首”中的一句,，常被古人用來喻奸邪主政）的格局其實是專制時代永恒的問題?！端疂G》通過講述林沖故事抒發(fā)的正是對這浮云蔽白日的深廣的憂憤,，有了這種憂憤，并把它作為后來眾好漢暴烈的反抗的背景和前奏,，就使《水滸》這部“強人頌”提升了一層品格,。因此，可以說水滸世界里風(fēng)雪山神廟,、林沖夜奔等故事的意味,，和魯智深、武松等草莽豪杰的傳奇故事是迥乎不同的,，它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以及快意恩仇之外別抒懷抱，在水滸世界里獨奏了一曲怨郁而又慷慨的悲壯之音,。
另外,，從更普適的意義來說，水滸世界里的林沖故事,，還傳達(dá)出中國人－－尤其是有才干而善良的中國人那種深重的壓抑人生的滋味,。
林沖的被壓抑，不僅僅是來自高俅這個身居高位的小人,，而是來自各色人等：先是受高俅的陷害,，幾乎被問成死罪；死里逃生,，發(fā)配上路,，又被董超、薛霸兩個人渣百計折磨,，然后捆在野豬林，差點給一棍當(dāng)頭打死,；到了柴進莊上,，雖有柴進熱誠相待，但仍不免一度得對趾高氣揚的平庸之輩洪教頭陪著笑臉,；到了滄州牢城營,，因拿銀子稍慢，就被差撥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一切，林沖都逆來順受,，忍了,，可陸虞候又來滄州追殺,，終于，林沖忍無可忍,，一幕風(fēng)雪山神廟中,，靈魂深處的“匪魂”，如睡獅猛醒,，在漫天的風(fēng)雪中,，在火燒草料場的熊熊大火映過來的火光中，猛下殺手,，血濺山神廟前的風(fēng)雪大地,，遺下一幅血紅雪白的慘烈森冷的圖景，而后,，踏上了夜奔梁山的不歸路,。
風(fēng)雪之夜，經(jīng)過柴進的莊園,，進入看米囤的草屋烤火,，接下來：
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干,，只見火炭邊煨著一個甕兒,，里面透著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吃,。”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夠，哪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擋寒?！崩锨f客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北娗f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里?！?/FONT>
為了在風(fēng)雪之夜飲兩碗酒擋寒,，再三軟語商量，這還有些林沖一向的行事性格的遺留（若是李逵,、武松哪有這等耐性一味相求,？十九會是徑來搶奪），但在遭到喝斥拒絕后,，再接下來卻是：
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將起來,，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家們都動彈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
林沖道：“都去了,，老爺快活吃酒,。”土炕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一甕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fēng)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里掙得起來。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當(dāng)時林沖醉倒在雪地上。
這是水滸世界里林沖唯一的一次快活飲酒,，甚至是他唯一的一次從嘴里道出“快活”二字,。梁山好漢中說“快活”說得最多的是李逵，李逵也的確是梁山好漢中最快活的一位,，而這時林沖的奪酒及自稱“老爺快活飲酒”,，那腔調(diào)，那行事,，正宛如李逵,。也許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林沖殺過人之后，終于可以一伸郁懷了,，那蜷縮了太久的疲憊而沉重的靈魂也終于可以一得舒展了,，需要放懷一醉，而這個一向謹(jǐn)細(xì)的林沖也果然醉倒了,，在唯一一次“快活飲酒”后,，醉倒在山澗邊的雪地上?！?BR> 但是他的壓抑人生還沒有結(jié)束,，為了躲避官府的輯捕，他不得不再次收束起心底已經(jīng)醒來的恣肆的匪魂,，扮成柴進的莊丁,，蒙混過關(guān)，雪夜投上了梁山,；不曾想上了梁山又受盡沒本事的王倫的苦苦逼逐和排擠,，直到火并王倫，經(jīng)過再一次的血祭,，他的自由意志才終于得以徹底舒張,。此后林沖為梁山作戰(zhàn)，屢屢奮勇爭先,，一個如此安分善良的良民終于蛻變成了大澤龍蛇,，變成一個強悍的叛盜，這其中傳達(dá)出的感慨太深沉了,，意味深長,，讓人感嘆不盡。 |
說不盡的黑李逵
在今日山東境內(nèi)的梁山上,，塑著一條梁山好漢的像,，這好漢不是晁蓋,，不是宋江、吳用,，也不是武松,、魯智深，而是黑旋風(fēng)李逵,。
讓李逵享受如此殊榮,，不知道理何在，也許是因為在一些人心中,，李逵還被看作是農(nóng)民起義中最堅決最徹底的革命派,？
是不是革命派這且不說，可以肯定的是,，李逵是水滸世界里極為重要的角色,，是梁山好漢中十分特殊的一員，一般的梁山好漢上山前,，可以演出各種轟轟烈烈的江湖壯劇,，而一旦上山，個人的英雄主義就要被山寨的幫會意志所吞沒,，而只有李逵,，上山后卻依然能自由地舒張自己的生命意志。
對于這個水滸世界里異?；钴S的黑旋風(fēng),，究竟可以從他身上讀出哪些意味呢？
也許首先便是：
劫變神學(xué)的人格化——一說李逵
黑旋風(fēng)李逵的星號是什么,？
是天殺星,。
在第七十一回中梁山英雄排座次時，天門開,，石碣出,，石碣上赫然刻著一百單八將的星號，其中便有天殺星李逵,。
其實關(guān)于黑旋風(fēng)的這點天機早已泄露,，早在第五十二回中，羅真人便對戴宗道：
“貧道已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dāng)?shù),。為是下土眾生作業(yè)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BR> 這樣說來,，李逵揮向眾生頭上的兩把板斧，竟是天意的體現(xiàn),，是下土眾生造孽太重,，所以才遭天譴,，被黑旋風(fēng)倏忽揮來的兩把板斧砍得血肉橫飛,。
當(dāng)然這種天戮眾生的神學(xué)觀也并不是水滸故事的講述者的新發(fā)明,，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向來就有兩種神學(xué)觀：
一種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天是至善的本體,，賦予萬物以生命，此即天地之仁,，這種仁貫通于天地人物,，周流于六合之間，是眾善之本,，百行之源,，所以程頤勸宋哲宗不要折春天的柳枝，以體現(xiàn)上天的好生之意,，二程的弟子謝良佐從作為生命發(fā)端的果核桃仁杏仁中領(lǐng)悟到上天令萬物生長的一片仁心,，而“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的詩句則正是這種觀念的詩意的表達(dá),；
另有一種，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上天對待眾生（包括人類）并無慈愛之意，而是漠不關(guān)心,，任其生滅的,。到了后來，這種觀念與佛教的“劫運”之說相結(jié)合,，高居于眾生之上的最高主宰“天”便越發(fā)不那么仁慈了,，它時常向隨世俯仰的袞袞眾生露出獰惡的面目，通過各種方式,，比如降生些坑趙卒四十萬的白起之類的屠夫,，來大開殺戒，以懲眾生的過錯與罪惡,。這種觀念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可說隨時可見：
“上帝先與如來,、諸佛祖、三清道祖稽首而言曰：‘元運告終,，民生應(yīng)罹兵劫三回,，……今又命天狼星下界，計民生應(yīng)遭殺戮者五百余萬,?！?BR> ?。ā杜赏馐贰返谝换兀?/FONT>
“因上帝恨這人人暴殄，就地獄輪回也沒處報這些人,，以此釀成個劫運,，刀兵、水火,、盜賊,、焚燒，把這人一掃而盡,，才完了個大報應(yīng),。……”
?。ā独m(xù)金瓶梅》第十三回）
“世運將變,，人民應(yīng)該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為亂,，此時殺死、餓死,、屈死者,，不可勝數(shù)?！?BR> “天道惡惡人之多,，故生好殺之人，彼爭此戰(zhàn),，如生白起,，坑趙卒四十萬；柳盜跖橫行天下,，壽終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亂中原，賜元太子金橋以存其后,。原非天道無知,，乃損其有余故也?！?BR> ?。ā抖古镩e話》第十二則）
在水滸世界里，近似于半神半獸的李逵,，承擔(dān)的就是這種奉天殺戮的使命,。
那么，這種劫變觀摻入《水滸》里到底好不好,？
答案很顯然,，不好,！《水滸》本已在第一回用高太尉逼走王進的故事來強調(diào)亂自上作，指明世間**的根源不是那些萑苻嘯聚的好漢,，而是高俅,、蔡京這樣身居高位的朝廷顯宦，是奸邪主政,，才導(dǎo)致天下大亂,，這一筆，本是《水滸》難得的深刻一筆,，現(xiàn)在又來說下土眾生作孽太重所以該殺，兩者格調(diào)明顯不協(xié)調(diào),。
這種因為因果,、劫運框架的引入而導(dǎo)致的價值判斷的混亂，也是中國古代小說常出現(xiàn)的弊病,。隨便舉個例子,，比如，《說岳全傳》開篇說,，在西方極樂世界如來正說法時,，忽有一女士蝠在蓮臺下聽講時撒出一個臭屁，被大鵬金翅明王啄死,，那女士蝠一點靈光直奔東土投胎,，就是后來秦檜的老婆王氏，而大鵬鳥則被佛爺喝斥一番,，命“這孽畜”“降落紅塵,，償還冤債”，于是大鵬鳥也去投胎,，成了岳飛,，后被王氏害死了賬。要照這么說,，那岳飛被王氏害死就是他前世自找的了,，死有其由，這對它表現(xiàn)“岳武穆之忠,、秦檜之奸”,、“懊恨風(fēng)波屈不申”的創(chuàng)作初衷有什么好處？但作者還是扯進了這些,。這種毛病在中國古代很多小說里時常能見到,，《水滸傳》賦予黑旋風(fēng)李逵以天殺星的神學(xué)品格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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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我的象征——二說李逵
李逵還可以看作梁山人格的本我的象征,。
梁山人格是在下新造的詞,，它混融了梁山精神的各個側(cè)面,，既有替天行道，也有快意恩仇,，即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有血腥嗜殺,，有理性追求,，也有感性沖動，這些加起來（而不是僅僅其中的某一側(cè)面）,，就是對中國下層社會影響相當(dāng)深遠(yuǎn)的復(fù)雜的梁山人格,。
“本我”是借用奧地利精神分析學(xué)家弗洛伊德的術(shù)語，指一個人人格中體現(xiàn)生物本能沖動的部分,，與遵循社會理性規(guī)范的超我人格相對,，它遵循的是快樂原則。
可以毫不牽強地說,，《水滸》里的李逵行事,，主要遵循的就是快樂原則，黑旋風(fēng)最常掛在嘴邊的詞,，就是“快活”：
他生割了黃文炳后稱“吃我割得快活”,，他屠了扈三娘一家后道“吃我殺得快活”，殺人不是為了復(fù)仇,，不是出于戰(zhàn)陣廝殺的需要,，而竟僅僅是為了快活！
此外,，李逵回家接老母時遇到回家的哥哥李達(dá),，就勸李達(dá)“同上山去快活”。就連黑旋風(fēng)那最被一些人稱道的一番話,，即李逵初上梁山時叫嚷的“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做了小皇帝，……殺去東京,，奪了鳥位”一番話,，也遠(yuǎn)不是出于什么徹底革命的高尚動機，因為就在“奪了鳥位”句后還有最關(guān)鍵的一句：“在那里快活,，卻不好,？”說來說去，所有的目的就在于此，殺去東京,，奪了鳥位,，不是為了等貴賤均貧富，不是為了打土豪分田地,，而是為了喝更大碗兒的酒,，吃更大塊兒的肉，這才是李逵的心思所在,，堅決的農(nóng)民起義者云云根本扯不上,。
總之，李逵行事幾乎全憑快活二字,，少理性,，無算計，率性而為,，因此他的舉動有近于童趣的天真爛漫的一面,，如第七十四回壽張喬坐衙、闖學(xué)堂諸事,，充滿喜劇色彩，隔著一段審美距離來看,，你會覺得黑李逵蠻天真,，蠻可愛，就如李卓吾所贊的那樣：“李大哥做知縣,，鬧學(xué)堂,，都是逢場作戲，真?zhèn)€神通自在,，未至不迎,，既去不戀，活佛,！活佛,！”金圣嘆也贊李逵“一片天真爛漫到底”，對李逵這一點大為激賞的人歷來就不少,。但是,，恕在下在這里做一個煞風(fēng)景的假設(shè)，假設(shè)黑李逵闖到學(xué)堂時,，那嚇得“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的孩童中有列位看官中哪位的公子,，您還會覺得這一臉煞氣的黑廝可愛么？再假設(shè),，你有個親朋在江州打算看殺頭時被李逵沒來由地一斧砍倒,，那又如何,？你還會贊李逵蠻得可愛？這說明什么,？這說明真強盜之可愛，尤其是與偽君子比時之可愛,，只是限于審美距離的,，但是不應(yīng)讓這種審美趣味迷惑價值的理性判斷?！端疂G》中的李逵固然可說有赤子童心,，但弗洛伊德也指出，所謂的童心,，遠(yuǎn)不是像一般人想象的那般美好,，它同樣可以表現(xiàn)得非常兇殘，因缺少成熟的社會理性規(guī)范意識,，蟄伏在潛意識深層的破壞性本能往往便毫無避忌地釋放出來,，兒童虐殺小動物以取樂的行徑即是，李逵純粹為快活而殺人與此不正相似嗎,？
所以,，話頭回到李逵身上，這黑旋風(fēng)固然有天真爛漫的美學(xué)趣味,，但不要忘了,，他的多出于生物本能沖動的行為多半是反文明的，蠻荒的,，強破壞力的,，因此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里將李逵看作梁山耽于殺戮的兇險的破壞力量的象征，而魯迅先生也早在《集外集·序言》中說道：“我卻又憎惡張翼德型不問青紅皂白,、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歡張順的將他誘進水中去，淹得他兩眼翻白,?！蔽母飼r，魯迅先生《三閑集·流氓的變遷》中一段關(guān)于《水滸傳》的議論,，被無數(shù)人引用來罵《水滸傳》鼓吹投降,，但上面《集外集·序言》中的這段，就只好全當(dāng)沒看見,，因為實在不好解釋偉大的思想家革命家魯迅怎么會對徹底的農(nóng)民革命派李逵如此反感,。
其實李逵哪里是堅決的農(nóng)民革命派，他只是梁山人格中強悍而又沖動的本我人格的體現(xiàn)，是個幾乎不知理性的價值規(guī)范為何物的長不大的孩子,。所以一旦離開野性沖動大有用武之地的戰(zhàn)場,，為了執(zhí)行諸如搬請公孫勝這類任務(wù)進入城市這種文明的社會，他必得有一個外力制約者如戴宗,、吳用或燕青同行方可,，此類描寫便頗具象征意味。
同樣,，黑李逵對宋江那種格外的,、特殊的忠心與依賴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深具“兒童情結(jié)”的李逵同樣需要一個價值的標(biāo)尺,，一個能確認(rèn)他存在的意義的精神之父,，于是他那顆天真的心靈仰慕了許久的宋江終于在他的生命里出現(xiàn)了，試看李逵初見宋江時是何等的狂喜,，而宋江也是又送銀子,，又帶李逵喝酒，對他那鹵莽的行事一味微笑著任從,，你說需要銀子還債,，便給你銀子還債，你說小盞吃酒不過癮,，便吩咐酒保專給你換大碗,，看你吃魚吃不飽，又專為你要了兩斤肉,，臨別還送了五十兩一錠大銀，這一切都和宋江初會武松時的意味有微妙差別,，宋江在柴家莊厚待武松,，要出錢給他做衣服，又連著幾天帶他各處吃酒,，這并不是為了滿足武松的口腹之欲,，而是為了熨貼武松那因柴進的慢待而受傷害的自尊，表現(xiàn)的確實如一個溫厚的兄長,，而宋江初會李逵的那一日,，那舉止，那神態(tài),，卻全如外公疼愛外孫,。這一日奠定了宋、李二人終生的情感格局,。此后,，宋江因題反詩入獄，戴宗因受知府差遣進京需離開一段時日，李逵怕貪酒誤了宋江飯食便“真?zhèn)€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寸步不離”，這是何等情分,，須知粗鹵的黑李逵能做到這種地步也是絕無僅有,，這只怕要比他后來跳樓劫法場還難得多。再往后,，二人一個說“他與我身上情分最重”,，一個道“我夢里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吧”,。宋江帶數(shù)人元夜上東京時，曾對李師師戲稱李逵是“家生的孩兒小李”,，難道這種玩笑也可移用到武松,、魯智深、大刀關(guān)勝身上,？所以李逵對宋江,，既不是手足之情，也不是部屬對統(tǒng)帥的愚忠,，而是更近于兒童對父親的深深的依戀,，宋江名義上是他的大哥、首領(lǐng),，而實際上,，卻是這個具有“兒童情結(jié)”的好漢的永遠(yuǎn)的精神之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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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或缺的宣泄功能——三說李逵
現(xiàn)在不妨再把李逵和宋江做為一組相對照的形象來看,。
從最表層的社會意義來看,，可以說李逵和宋江分別代表了反政府武裝中的兩種傾向，李逵代表的是狂暴,、猛烈,、破壞力強的一面，宋江代表的是溫文,、和緩的一面,，這兩種傾向，歷來就共存于各反政府武裝中吧,？
但是如果把觀察視野再放寬一點,，也許還可以再深開掘出些意義。
多翻一些中國古代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宋江＋李逵”式的組合,，或者說這種“儒將＋莽將”式的組合，在中國古代類似題材的白話小說中是太多見了,，如劉備和張飛,，如岳飛和牛皋，楊六郎和孟良或焦贊,，秦瓊和程咬金等等,，現(xiàn)在要探討的是為什么這種組合如此常見？
在在下看來,，這種組合體現(xiàn)了作品的兩種藝術(shù)功能,。
先看儒將（當(dāng)然有些人如劉備、秦瓊也稱不上儒將,，這里為行文方便,，先姑用這一詞來概稱）這一系列，宋江也好,，劉備也好,，岳飛也好，楊六郎也好,，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行事謹(jǐn)慎，理性,，節(jié)制,，對既定的價值規(guī)范如忠義持認(rèn)同態(tài)度，是中國式的榜樣,、楷模,。象岳飛這樣的人，不僅僅是那個時代的忠臣,，甚至還可以說,，在任何一個時代，他的行事都可稱模范公民,。這一組人物，體現(xiàn)的是作品的引導(dǎo)功能,，他們是作品樹立給紅塵眾生的立世樣板,。
但是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一心想招安的宋江,、被昏君勒死而不反抗的岳飛、受奸臣陷害而認(rèn)命的楊六郎,、明知道羅成是給人害死而不敢多說的秦瓊,，如果作品中出現(xiàn)的全是這類忍氣吞聲的中國式的楷模,，列位看官讀來那還不得給憋悶死？那怎么辦,？這時就需要莽將這一系列的人物了,，秦瓊不敢罵唐天子沒良心，讓程咬金來罵,，楊家受了得勢小人的窩囊氣不好發(fā)作,，那就讓孟良連夜去殺那小人，岳飛不便犯上反抗昏君,，但牛皋可以造反,，宋江老是念叨招安，這在那個時代也不能說不應(yīng)該但讓人心煩,，那就由李逵來叫喊奪皇帝的鳥位,，……不便由樣板人物說的話做的事全交給莽將去說去做，這樣作品（包括說書這類口頭藝術(shù)）在大體不冒犯忠義之類社會正統(tǒng)價值的前提下,，又能提供宣泄渠道,，讓作品的接受者通過代入式的審美幻想，獲得暢快淋漓的宣泄的滿足,。這些就體現(xiàn)了作品應(yīng)具有的宣泄功能的一面,。
因此，李逵,、張飛,、牛皋、程咬金這類人物,，一般不會是大部頭作品的第一主角,，但他們卻又實實在在是作品里不可或缺的異常活躍的角色,，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了這一系列的人物，這類作品便少了一大半鮮活的生命,。
喜劇趣味及其它——四說李逵
接著上面的話題要說的是,，李逵、牛皋,、孟良,、程咬金這類莽將形象又集中體現(xiàn)了民間文學(xué)的喜劇趣味。
當(dāng)然《水滸傳》,、《說岳全傳》,、《說唐》等不能說是純粹的民間文學(xué)，但毫無疑問的是它們極大程度地體現(xiàn)了下層民眾的趣味,，這可以有個簡單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即看它們能否被改造成說書藝術(shù),，《儒林外史》、《紅樓夢》顯然不能,，而它們不但毫無問題,，而且還多半益見精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把《水滸傳》,、《說岳全傳》、《說唐》等說成廣義的民間文學(xué)也未嘗不可,。
而民間文學(xué)的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十分強調(diào)趣味性，可以說趣味原則是民間文學(xué)極重要的一個創(chuàng)作原則,，而上述一類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莽將一系列的人物,，講說它們的滑稽行事，也是這種趣味原則的集中體現(xiàn),。在下少年時代頗聽了不少評書,，記得幾乎每部書中（包括“呼家將”“曹家將”以及“三俠劍”之類）都有這類角色，只要一講說到這類角色出場,，那效果一定就好,，聽者喜笑顏開，不厭重復(fù),，絕不會皺著眉頭嘀咕“怎么又出來這么一號人物”,。同樣，新派武俠小說大宗師金庸先生筆下的周伯通,、周顛,、桃谷六仙之流也是莽將這一系列的變種，他們也使作品趣味盎然,，也沒見誰計較這類人物在不同作品中應(yīng)否重復(fù)出現(xiàn),，以及他們的形象以現(xiàn)實主義的眼光來衡量有多大的合理性之類。
為什么會是這樣,？說穿了也很簡單：對趣味的追求,，本就是人類永恒的精神需要。
另外,，和在下上面說的第二點“本我的象征”相似的是,，有一些人把水滸世界里的黑李逵看作宋江的潛意識的人格化，如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中就說，李逵的叫囂造反要擁戴宋江做皇帝,，“道出了宋江強壓著的想當(dāng)皇帝的心聲”,，而宋江對李逵的喝斥,，則“似乎是在譴責(zé)自己內(nèi)心那不可告人的部分”。夏志清的這一結(jié)論也許是受金圣嘆的啟發(fā),，金圣嘆在評改《水滸》時,，一直就認(rèn)定宋江是滿口忠孝心懷不軌的偽君子，而直腸直肚的李逵則常常將宋江那不可告人的心事叫喊出來,，比如一般的《水滸》在寫到晁蓋中箭死后吳用等推宋江為寨主宋江謙讓時,，說黑旋風(fēng)李逵在側(cè)邊叫道：“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而到了金圣嘆評改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李逵叫嚷的一句就變成了：“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你也肯！”這一改,，是夠毒的,。三字之差，意味全變,，也開啟了后人將李逵解做宋江潛意識的現(xiàn)代闡釋思路,。
再有，在下上面多采用泛文化視角分說李逵,，對將李逵定為農(nóng)民起義骨干分子的說法不以為是,，這并不等于判定階級分析法毫無用武之處。恰恰相反,，在下以為只要循科學(xué)理性之精神,，實事求是地從文本出發(fā)，而不是理念先行,，此法同樣自有其不可替代之價值,。如歐陽健、蕭相愷先生于七十年代末所撰之《李逵論》（收入《水滸新議》一書）,，以游民無產(chǎn)者的兩重性分析《水滸》中李逵言行的階級本質(zhì),，力抗“農(nóng)民起義革命派”之權(quán)威舊說，客觀,、精當(dāng)而有說服力,，在下十分感佩。珠玉在先,，且階級分析法究非在下所長,，故此處藏拙，就請列位看官多多諒解,。
一句話,，《水滸》是說不盡的,，李逵也是說不盡的，在下才疏學(xué)淺,，“說不盡的李逵”便說到這種地步,，就此收尾何如？
武松：“完美”的義俠與復(fù)仇之神
某種意義上,，武松可看作整個梁山大寨的縮影,。
慷慨重義，神武好勝,，快意恩仇,，重人倫，輕女色,，水泊梁山好漢群體推重的義俠素質(zhì),，都集中突出地體現(xiàn)在武松身上。
可以說,，武松是《水滸》刻意經(jīng)營出的一個完美的義俠形象,，是下層民眾心目中理想的英雄，正義的裁判,，是懲惡與復(fù)仇之神,，膽量、勇武和俠義的化身（在河北某地民間秘密宗教的神堂中,，武松是與關(guān)帝并列,，配祀于彌勒、觀音的）,。
清初怪才金圣嘆品定梁山人物時,，推武松為上上人物，又拿魯智深和他做比說：
“魯達(dá)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論粗鹵處,，他也有些粗鹵,；論精細(xì)處，他亦甚是精細(xì),。然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松處。想魯達(dá)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處。”
魯達(dá)是否真的及不上武松,，這話要看怎么說,，若以俠義胸懷而論，魯達(dá)未必便不及武松,，在在下看來，甚至還可說稍勝,，但金圣嘆所說又有一定道理,，若就一般人的閱讀感受而論，恐怕對“魯達(dá)不及武松”的說法多會持模糊的認(rèn)同態(tài)度,。原因何在,？也許是因為水滸中的魯智深性格還相對單一，對他的描寫也相對簡單,，而武松故事則文戲武戲交錯,，故事內(nèi)容更為豐富，性格更為復(fù)雜,，人物形象也更加豐滿,，給人的印象因之也就更為深刻。
武松故事主要集中在第二十三回到三十二回即著名的武十回中,，這是全書最精彩的筆墨,。
這部分從柴家莊宋江夜遇武松開始講起，接下來便講述了著名的武松打虎的壯舉,，寫出他的神武好勝,，從此這位打虎英雄就開始了一系列的鋤暴行動：斗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夜走蜈蚣嶺,，……刀光拳影,，自掌正義，儼然是社會正義的裁判,。
武松除了神武過人外,，還慷慨坦蕩，不拘行跡,，以他對財貨的態(tài)度為例,，是既不貪財也不拒財：打虎下山后，縣令賞賜了一千貫錢,，武松轉(zhuǎn)手便散給了眾獵戶,；夜走蜈蚣嶺格斃王道人后，又把王道人歷年劫掠來的二三百兩金銀讓被王道人擄來的女子悉數(shù)拿走，但同時,，江湖朋友的饋贈和他在張都監(jiān)府上替人通融公事時別人送的人情錢,，他也大方自在地收下，在鴛鴦樓連殺十?dāng)?shù)人后,，更是卷了桌上的銀酒器才走路,，對財貨，一切順其自然,，不貪吝,，也不矯拒，這才是真正的豪杰行事,。
此外武松故事里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成分,，就是人倫親情，表現(xiàn)在武松對兄長的骨肉情深,。而這種重人倫也同樣是水滸世界里好漢所推重的品格,。當(dāng)然，梁山好漢并不是重所有的人倫,，比如夫婦一倫,，對多數(shù)好漢來說是可有可無，說不定沒有還更好,，但對孝悌尤其是孝,，那卻是無條件地尊奉。現(xiàn)在就來探討一下這種重人倫背后的歷史蘊涵,。
中國古代社會是宗法社會,，這種社會的特點是家族本位，它的穩(wěn)定很大程度要依賴孝悌等家族倫理來維系,，因此經(jīng)過世間各階層一代代反復(fù)強化,，孝悌之念便極為強固地進入民心深處。中國古代雖然向來忠孝并稱,，但忠這種政治倫理在社會大動蕩時期如魏晉容或還會受到質(zhì)疑,、動搖，即使是太平盛世,，處于社會結(jié)構(gòu)底層的民眾和社會結(jié)構(gòu)邊緣的游俠也未見得就買它的帳,，但是相形之下，孝之一念卻極少受到質(zhì)疑和挑戰(zhàn),，即使是游俠者流也不例外：《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聶政事母至孝,，《漢書·游俠列傳》中的原涉因守父喪而“顯名京師”。再看水泊梁山上的一群魔頭,，他們沖州撞府,，殺人放火，不怕天，不怕地,，有的宣稱“俺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有的叫喊要奪皇帝的鳥位，個個一副渾不吝的勁兒,，在一些好漢心中,，“忠”那的確就是個“鳥”，但一說到孝,，立刻不一樣,，卻是半點含糊不得：最突出的當(dāng)然要推宋江，人稱孝義黑三郎,，他的孝名也是他博得江湖好漢敬意的一項本錢；再如公孫勝,，這個神仙般的高人為了侍奉老母也一度下山,，還有雷橫，見老母被毆便枷打白秀英,，就連殺人不眨眼的李逵也知道要接老母上山快活,。武松上無雙親，他的重人倫便體現(xiàn)在與兄長的手足情深,。
而且,，再深想一步，就又會發(fā)現(xiàn),，武松和武大郎間的兄弟組合與書中孔明,、孔亮、穆弘,、穆春,、孫立、孫新等兄弟的組合其實不同,，后種組合中的兄弟同屬好漢級別,，說他們是手足情深，還不如說是血氣相投,，而武松和武大不一樣,，武松勇武超凡，而武大卻短矮丑陋,，懦弱善良,，時受欺凌，正是你我眾生中人,。因此,，武松對他這個無辜善良軟弱眾生中的兄長的骨肉情深，對同屬眾生的故事接受者們來說，就別具了一種感人的意味,。有了這一段刀斧殺伐之外的瑣細(xì)的倫常生活的描寫,，就使武松這個復(fù)仇之神在剛猛血性之外，還有了一份人倫的溫暖與親切（這是魯智深故事所沒有的）,。因此,，武松這個人間超人的義俠形象也就更深入了民眾心中。
另外,，《水滸》還花了大功夫?qū)懳渌傻牟缓蒙?。不好色是梁山人物重要的好漢信條，除了王矮虎這種極個別的人物以外,，大多數(shù)好漢都能做到這一點,，極端如李逵更是一見到美貌的大姑娘就極為厭煩。但是《水滸》真正花大功夫?qū)懸粋€堪稱大丈夫的好漢是如何抵御女性的誘惑的,，還是寫武松這段,，第二十四回寫武松遇嫂和潘金蓮勾引武松等幾處，是《水滸》這部粗獷之作中少見的精致筆墨,，如：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里幾日了,？”武松道：“到此間十?dāng)?shù)日了,。”婦人道：“叔叔在哪里安歇,？”武松道：“胡亂權(quán)在縣衙里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dāng)?！蔽渌傻溃骸蔼氉砸簧?，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眿D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管顧得到,，何不搬來一家里?。吭缤硪詴r,，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伙腌臟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薄笆迨迩啻憾嗌伲俊薄笆迨褰穹瑥哪睦飦?？”……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薄菋D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揀好的遞將過來?！?/FONT>
笑語盈盈,，殷殷相問，潘金蓮之綺思蕩漾,，之妖嬈作態(tài)，之口角含春,，均如在目前,，一聲聲“叔叔”甜膩膩的嬌喚，也如在耳畔,，－－后來潘金蓮勾引武松不成,，武松臨上京前到兄嫂家辭行，用話點了潘金蓮幾句,，潘金蓮再開口便是“你這個腌臜混沌”,、“你胡言亂語”、“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自稱也由“奴家”升格為“老娘”－－筆觸可謂窮形盡相，又如：
過了數(shù)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FONT>
不要忘了,，潘金蓮可是個出色的美女，一個美女發(fā)動這一輪輪攻勢,，那沖擊力對凡夫俗子來說大概是不能視若等閑的吧,？但武松卻當(dāng)真是視若等閑。這一輪輪的攻勢,，以及直到潘金蓮最后發(fā)動的“總攻”和最后落得鎩羽而歸,，都敘述得十分細(xì)致出色。
敘述出色就說明作者是花了大心血,、充分調(diào)動了想象力來寫的,，如此用力，當(dāng)然不是出于塑造潘金蓮形象的興趣,，作者用意還在于武松,，套用一個金圣嘆打過的比方來說，看這段就如看獅子滾繡球,，獅子使出全副手段,，看得人眼花繚亂，而它的心力所在卻是繡球,，這里潘金蓮便是那獅子,，武松方是那繡球，窮形盡相地寫潘金蓮,，根本目的還是寫出武松不近女色的英雄做派,，而這一點也確實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成了武松被奉為水滸世界里的完美義俠的一個重要因素,。
此外,，武松性格里還有一種特有的心高氣傲。如書中說在他夜上景陽岡時,，經(jīng)過山神廟,，見到了陽谷縣的印信榜文，得知山中果然有虎,，便欲回轉(zhuǎn)到山下店中,，但一轉(zhuǎn)念，回下山必被人恥笑,，于是又冒死上山,。這是值得欣賞的一筆，它寫出的并不是武松凡人的怯懦,，恰恰相反,，而是他心中特有的高傲。若是李逵當(dāng)此情境,，哪里還會有這等周折,，必是大叫一聲“大蟲算甚鳥”之類徑直上山,。而武松卻并非一味莽撞之徒，他是個成熟的謹(jǐn)細(xì)的好漢,，他后來在十字坡對付孫二娘的手段便足證這一點,，因此，當(dāng)他斷定山中確實有老虎時,，謹(jǐn)細(xì)的性格使他心中轉(zhuǎn)過回返一念,，但他性格里特有的高傲，卻旋即戰(zhàn)勝了這謹(jǐn)細(xì)的一面,，終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此后,，他初發(fā)配到安平寨時,，拒絕送給差撥分例銀兩，反而加以嘲罵,；他初見管營時,，不肯裝病，主動請打殺威棒,；他醉打蔣門神前,，一路連喝數(shù)十碗酒；他在打蔣門神前后屢屢聲稱“景陽岡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jié)果他”,、“景陽岡上那只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以及血濺鴛鴦樓后撕下衣襟蘸血在墻上大大寫上：“殺人者打虎武松也”，等等,，等等,，都表現(xiàn)出武松特有的高傲。
這就是武松,，一個有強烈個性的成熟的好漢,，他不僅不同于李逵的一味莽撞，他性格之豐富也是魯智深所不及的,，而且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下層社會所推崇的義俠應(yīng)具有的各種道德信條。
但即使是在這個《水滸》花大力氣刻劃出的完美義俠身上,，以今人的道德理性眼光來審視,，也能見到一些陰影,，如混亂的俠義觀，如快意恩仇,。
混亂的俠義觀表現(xiàn)在他的江湖義氣,。如十字坡張青、孫二娘夫婦開的是殺人劫財?shù)暮诘?，“只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武松隨張青參觀人肉作坊時,，也親眼見“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梁上吊著五七條人腿”，在他一開始制住孫二娘時,，如果沒有張青趕來,，他十九會為民除害，平了這黑店,，說不定一把火便燒作白地,，但是問題是菜園子張青趕來了，與武二郎攀上交情了,，結(jié)拜了,，那事情就得另說了，此后的結(jié)果是武松上路,，十字坡的黑店照開不誤,，后來武松在鴛鴦樓做下那樁大血案后出逃時，還被張青的黑店伙計拿住,，差點也被大塊切做了黃牛肉,。
又如武松醉打蔣門神時聲稱：“憑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是的,，蔣門神一頓拳腳收拾得施恩在床上趴了兩個月,，還奪了他的快活林，對施恩來說蔣門神的確是“硬漢”,、“不明道德”的人,，但是武松在發(fā)出他這番俠氣凜然的宣言時,，卻忘了，那金眼彪施恩對孟州道的其他蕓蕓眾生來說又何嘗是軟漢,、明道德的人,，他和他父親老管營一直就在聯(lián)手詐害囚徒，武松如果不是曾有當(dāng)年打虎的神勇被施恩看中,，只怕他早已被這父子用土囊或盆吊送上了西天,，施恩在孟州城外開店也并非純出于商業(yè)動機，而是為了向當(dāng)?shù)啬前偈幋罂偷?、三二十處賭坊收取流氓保護費（請參看此小書的“金銀話題”）,，這樣一個魚肉一方的小惡霸，幾頓好酒好肉的管待,，便令武松慨然而往,，替他奪了黑道地盤，還和他結(jié)為兄弟,，從此,，英雄和惡霸，兄弟情深,。
武松和張青,、孫二娘夫婦以及施恩這樣的黑道人物、地方惡霸相結(jié)交,，在水滸世界里是并不被看作違背英雄信條的,，因為后者雖然禍害眾生，但他們都好賴會幾手拳腳,，又對武松十分相敬,，大家都屬于好漢這一級別，于是自然就“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了,。這就是武松的義,，這就是水滸世界的義，這也就是中國舊時社會的義,，對此種義究竟該如何看待,，這就留給列位看官去評說,。
現(xiàn)在再要說的是武松的快意恩仇,。
什么叫快意恩仇，就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被視為行事的絕對信條，而無需經(jīng)過理性,、良知的拷問,。
武松是從斗殺西門慶開始他的復(fù)仇與報恩行動的：為給無辜被害死的兄長伸冤,，武松痛下辣手誅殺潘金蓮、西門慶,，這是報仇,；然后，在他被押往東平府申請發(fā)落的上路前,，取了十二三兩銀子送給鄆哥的老爹,，因為此前他叫喬鄆哥幫同打官司時，曾許下給鄆哥十幾兩銀子做本錢,，這是報恩－－列位看官須知武松此時并不寬裕,，在他投案前，曾委托四鄰變賣家中一應(yīng)物件（當(dāng)是指武大郎那點不多的家產(chǎn),，估計也賣不了幾個錢）作隨衙用度之資,，現(xiàn)在要上府城聽候最終發(fā)落，更是處處需要用錢,，在這種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武二郎還能不忘對一個小孩子的許諾，這是他做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的難能之處（這種事列位看官是萬萬不要指望李忠,、周通輩能做到的）,。
此后武松的人生之旅，就更成了報恩與復(fù)仇的雙重變奏：發(fā)配到孟州城安平寨,，吃了施恩幾頓酒肉,，就去替他平了蔣門神；張都監(jiān)贊他兩聲“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要收他做親隨體己人,，就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dāng)以隨鞭執(zhí)鐙,，伏侍恩相?！蔽渌墒钦嫘母屑埗急O(jiān)的“抬舉”的,，張都監(jiān)設(shè)下圈套，使人詐喊“有賊”時,，武松立即做出反應(yīng)：“都監(jiān)相公如此愛我,，他后堂內(nèi)里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是何等的忠心耿耿！簡直要讓人替張都監(jiān)的因愚蠢而失一人才而惋惜了。
但是勇烈的武松一但復(fù)仇,，那也是徹底血腥：大鬧飛云浦,，一舉誅殺兩個公人、兩個殺手,，而后折返鴛鴦樓,，殺馬夫、殺丫鬟,、殺張都監(jiān),、殺張團練、殺蔣門神,、殺親隨,、殺張都監(jiān)夫人、殺張都監(jiān)兒女,、殺張都監(jiān)養(yǎng)媳……,，月光里，燭影中,，刀光霍霍,，腰刀砍缺了口，再換樸刀,，殺,，殺，殺,，走出中堂,，拴了前門，折返回來,，再尋著了－－不是撞著了－－兩三個婦女,，都搠死在房中。
就這樣,，武松郁積的憤怒終被漫天血雨所沖刷,，而在這怒焰沖天的殺戮的背后，正是血祭的快意－－恩情應(yīng)銘心,，仇恨也同樣要入骨,，在復(fù)仇的血腥殺戮中，獲得了生命尊嚴(yán)強烈的自我認(rèn)定的快感,，便如武松連殺十五人后所說：“我方才心滿意足”,，這正是“快意”二字的最好注腳。
于是有十幾人－－多是女人,、兒童－－成了英雄義俠武松刀下的冤魂,。容與堂本在“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句旁,，批了個字：“惡！”又批曰：“只合殺三個正身,，其余都是多殺的,。”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里干脆將此時亂砍亂殺的武松稱為被惡魔驅(qū)使的代表,。
也許這種評價會讓列位看官中喜愛尊崇武松的某些朋友難堪,，但遺憾的是這是事實。水滸世界里奉行快意恩仇的也不是武松一人,，實際上整個梁山大寨就是如此,，試看一部《水滸》中，舉凡梁山好漢的對頭,，如清風(fēng)寨,、扈家莊、祝家莊,、高唐州,、青州、華州,、大名府,、曾頭市、東平府,，一但破了莊園和城鎮(zhèn),，對莊主、太守及他們的將佐,，哪一次不是“老少悉數(shù)不留”,、滿門盡滅！（前后只逃脫了扈成,、梁中書,、梁夫人，還有一個被雙槍將董平強霸去的東平府太守程萬里的女兒,。）宋江攻破祝家莊后,，還一度與吳用商議要盡屠祝家莊，總算石秀因曾得鐘離老人之助而求情,，全莊才免了滅頂之災(zāi),。
但是梁山好漢的故事，包括他們這些大肆屠滅的壯舉,，卻一直被傳誦著,，如清人金圣嘆在批點血濺鴛鴦樓這段時，在旁一再批上“殺第一個”“殺第二個”“殺第三個”“殺第七個”“殺第八個”“殺第十一、十二個”“殺十三個,，十四個,，十五個”，通過這些批語,，似乎可以看到他好象一直在得意洋洋地替武松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直到最后，在“武松道：‘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句中“我方心滿意足”旁,，又批上：
“六字絕妙好辭！”
真是惡極??！
但這就是中國的國民性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側(cè)面。無論是“完美”的武松的快意恩仇,，還是金圣嘆的大唱贊歌,，以及血濺鴛鴦樓故事的被久遠(yuǎn)傳誦等背后，都有值得現(xiàn)代中國人深長思之的地方,。它實在應(yīng)被現(xiàn)代每一個中國人深刻地反省,。［參看“匪魂話題（上）”之“快意恩仇”］
吳用的地位與品位
吳（無？）用,，其實是水泊梁山最有用的人,。
中國有句老話，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這話的意思其實是說秀才領(lǐng)頭造反三年不成，并不是說秀才在造反隊伍中毫無用處,。
為什么很少見秀才領(lǐng)頭造反,？薩孟武先生在《水滸與中國社會》中開篇便說道：
“在中國歷史上，有爭奪帝位的野心者不外兩種人,，一是豪族,，如楊堅、李世民等是,。二是流氓,，如劉邦、朱元璋等是,。此蓋豪族有所憑借,，便于取得權(quán)力，流氓無所顧忌,，勇于冒險,?！?BR> 這話說得是。豪族造反這且不說,，單說這流氓一類草莽人物的造反,，除了劉邦、朱元璋外,，其實還大有人在，例如五代十國時期,，南北十幾個開國君主連帶他們的從龍將佐,，有過偷雞摸狗放火打劫販私鹽前科的可說是比比皆是，那時真稱得上是流氓的黃金時代,。那么為什么中國歷史上有這為數(shù)不少的流氓成了氣候,，而同樣沒有背景的文人卻不行？其實道理很簡單,，那些有擔(dān)當(dāng)?shù)牧髅ゲ幌笪娜?，滿腦子忠孝節(jié)義，性格保守,，行事又寒酸可厭,，他們豪爽豁達(dá)，敢于鋌而走險,，所以天下大亂時往往能應(yīng)運而起,。
這個歷史的奧秘早在《史記·高祖本紀(jì)》中便已揭示出：在陳勝、吳廣起兵天下洶洶之際,，沛縣子弟也慫恿縣令“反正”,，并與因私放刑徒、斬白蛇而拉了一支綹子在外流竄的劉邦取得了聯(lián)絡(luò),?？蛇@沛縣令一度答應(yīng)后又旋即反悔，關(guān)閉城門,，搜拿圖謀造反分子,。這時劉邦聞訊帶人來到城下，威脅城中說如果城里人不殺了縣令起兵,，等他劉邦攻進城去那可就要挨家滅門,。于是沛縣父老率子弟殺了縣令，造反遂成定局,。但是誰來挑頭呢,？有人把目光投向了蕭何、曹參－－他們后來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流的宰相,，也應(yīng)該是萬中無一的杰出人材吧,，可是他們卻無法擔(dān)當(dāng)起這歷史的使命,，“蕭、曹等皆文吏,，自愛,，恐事不就，后秦族其家,，盡讓劉季（即劉邦）,。”他們是文吏,，害怕事情不成,，秦廷滅他們的族，于是,，這支逐鹿天下的隊伍的大旗上就飄揚起了大大的“劉”字,，而不是“蕭”或“曹”，歷史重任便落在了劉邦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流氓身上,。
這就是歷史的宿命,。文人也不是沒有夢想，但他們的夢想是最上者為帝王師,，退而求其次為帝王友,，再退而求其次為帝王臣，他們稱不了王,，只能為佐貳,，但他們也很重要，他們無膽也無力去獨力破壞,，但出謀劃策及建設(shè)新秩序卻也離不開他們,，所以歷代聰明的流氓也懂得禮賢下士那一套，需要文人在他們的世界里扮演重要角色,。
水泊梁山這個魚龍混雜的反政府武裝,，同樣也離不開吳用。吳用坐不了梁山第一把交椅,，他個人的威望不及原東溪村的準(zhǔn)黑社會頭子托塔天王晁蓋,，更不及名動江湖的孝義黑三郎及時雨宋江，靠他個人的號召力是不足以締造梁山泊的,，但是可有一樣,，梁山大寨可以沒有白勝，沒有王矮虎,，甚至魯智深,、武松或關(guān)勝、秦明,、呼延灼中少一個也無妨,，但是不能沒有吳用,。
吳用在水滸世界里是智慧的化身，地位近于諸葛亮,，重要性近于諸葛亮,，在一般民眾的心中，他其實就是水滸版的諸葛亮吧,？
但現(xiàn)在要問的是,，在中國民眾的精神世界里，《水滸》中的吳用能否比得上《三國》中的諸葛亮,？
恐怕不能,。也許還可以說，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
原因何在,？
首先應(yīng)說吳用的智慧,，感覺上不及諸葛亮。這句話的意思并不是說吳用跟諸葛亮較量過,，輸給了諸葛亮,，而是說《水滸傳》對謀略的描寫相對來說是簡單化的?！度龂萘x》展現(xiàn)出的是一個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的喧囂壯偉的歷史大動蕩時代，這個時代稱得上英杰輩出,，《三國》告訴我們在這個時代,，除了諸葛亮用兵如神以外，還有很多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智謀之士,，如郭嘉,，如周瑜，如龐統(tǒng),，如司馬懿,，等等,，等等,，諸葛亮的才華和智慧就是在和杰出對手的碰撞中閃出耀眼的光華的，如比較經(jīng)典的諸葛亮智算華容一段,，諸葛亮和戎馬倥傯老于用兵的曹操推算對方的軍事謀略，雙方對對方的用兵方略和決策心理展開一層層軍事反推,，最后諸葛亮在這場智慧的較量中技勝一籌,，使對手落入彀中，這樣充滿了深刻的辨證法和對策論思想的筆墨,，無疑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給人以智慧的啟迪,。但是這樣精彩的謀略描寫《水滸》中有嗎？顯然沒有,。水滸世界里的吳用是全無對手的,。這句話的意思還不是說對手都不及他，而是說扮演他的對手角色的人根本就沒有,，只要他豎起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計謀，對手保證就會乖乖上套,，聽?wèi){梁山人馬痛揍,，這也未免太簡單化了,，很難給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吳用的計謀中真正可圈可點的大概也只有智取生辰綱吧？
而且吳用謀略的品位也遠(yuǎn)不及諸葛亮,，行事時常不擇手段,。為了逼朱仝上山，竟和宋江定下計策,，讓李逵活活劈死四歲的小衙內(nèi),。這手段正與宋江屠滅一村來逼反秦明相似，殘忍毒辣全無人性,；又如為了強拉盧俊義上山,，就去騙盧俊義題反詩，又對盧的管家李固謊稱盧已立意上山造反,，嗾使李固去出首,，險險害了盧俊義的性命，這恐怕也只能用陰險二字形容,?？傊瑓怯檬沟谋M是些典型的流寇手段,，能成什么氣候,？或許這些怪不得那個子虛烏有的吳用，怪只該怪作者計謀描寫的低劣。無論怎樣,，《三國》是不會把這些寫到諸葛亮身上的,，我等也難以這樣想象。
吳用的品位低于諸葛亮,，也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在《三國》中,，諸葛亮一方面是智慧的化身,，但同時，他還是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抗?fàn)幪烀谋瘎∮⑿?。諸葛亮為了報答劉備三顧茅廬的知遇之恩,，更為了興漢滅曹的正義事業(yè)，一生以欲憑只手將天補,、鬼神泣壯烈的奮斗,，來與強大的天命做悲壯的抗?fàn)帲窃谶@種奮斗與抗?fàn)幹?，恢弘了生命主體的尊嚴(yán)與偉大,，寄托了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的心愿與向往?！度龂穼懼T葛亮,，頗多動情,、感人之筆,，如秋風(fēng)五丈原：
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fēng)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
這種悲愴情調(diào),，數(shù)百年來不知令多少人為之深深感動，為之泣下,，《三國》中的諸葛亮實有一種感人至深的人格魅力,。而這些正是《水滸》中的吳用，以及后來作品中的徐懋功,、劉伯溫這一軍師系列形象所沒有的,。
因此可以說，《水滸》中的吳用,，雖是個重要角色,，但只能看作一個單向度的類型人物,。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里，寶釵點了一出戲,，對戲中的一曲《寄生草》激賞不已：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曲詞慷慨悲涼，曲中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的人物,，便是梁山好漢花和尚魯智深,，這出戲是《魯智深醉鬧五臺山》。
花和尚魯智深是一部《水滸》中最具光彩的好漢,。
不說是“最具光彩的好漢之一”,，而只說是“最具光彩的好漢”，是因為以在下的眼光來看,，魯智深是水滸世界里唯一一個真正具有俠義精神的人,。
換一句話來說，就是如果拿金庸,、梁羽生筆下的武俠人物的行事作衡量標(biāo)準(zhǔn),，那么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中魯智深是唯一可以入選新派武俠小說的人物。
再換一句話來說,，就是：魯智深是一百零八人中唯一真正帶給我們光明和溫暖的人物,。
在第二回中，魯智深,，準(zhǔn)確一點說那時還應(yīng)叫魯達(dá),，一出場便是“大踏步”地走來。僅這“大踏步”三字,，就已預(yù)顯出此人一生的慷慨磊落,。果然，從他的身影在水滸世界里出現(xiàn)以后,，從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到大鬧野豬林，一路散發(fā)著奮身忘我的精神：在酒樓上一聽到金氏父女的哭訴,，便立即對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里，等灑家去打死那廝便來?！北粌扇艘话驯ё『么鮿褡『?，又慷慨資助金氏父女，當(dāng)晚回到住處,，“晚飯也不吃,，氣憤憤的睡了”， 這種人間鬼蜮的齷齪行徑在他那慷慨鹵莽而又闊大的心地里無疑激起了如火的義憤（這種義憤在其他好漢身上并不多見甚至可以說十分少見,，他們更多的是一己的快意恩仇）,，終于，他憤然而往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從此踏上亡命之旅,，上演了一出出如火如荼的壯劇,；直到上了梁山,，去少華山欲與史進等人會合時，一旦聞聽史進被華州太守捉入獄,，又立即不顧武松等勸阻,，毅然孤身深入險地去行刺，以致身陷囹圄,。這就是魯智深,，他所奮身干預(yù)的事情，沒有一件和他切身相關(guān),，關(guān)涉到他個人利害,，而他無不慷慨赴之，這才是十足烈火真金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難怪,，金圣嘆評魯智深為一百單八將中上上人物,，又道：
“寫魯達(dá)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
說得真好,。又如臺灣學(xué)者樂衡軍先生在《梁山泊的締造與幻滅》一文里說到了魯智深,，有一段話，飽含著感情,，說道：
魯智深原來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帶給我們光明和溫暖的人物,。從他一出場不幸打殺鄭屠，直到大鬧野豬林，他一路散發(fā)著奮身忘我的熱情,?！x的赫怒，往往狙滅了罪惡（例如鄭屠之死,，瓦官寺之焚）,，在他慷慨胸襟中，我們時感一己小利的局促（如李忠之賣藥和送行）和丑陋（如小霸王周通的搶親）,，在他磊落的行止下,，使我們對人性生出真純的信賴（如對智真長老總坦認(rèn)過失，如和金翠蓮可以相對久處而無避忌,，如梁山上見著林沖便動問“阿嫂信息”,，這是如武松者所不肯，如李逵者所不能的）,，而超出一切之上的,，水滸賦給梁山人物的唯一的殊榮，是魯智深那種最充分的人心,。在渭州為了等候金老父女安全遠(yuǎn)去,，魯智深尋思著坐守了兩個時辰；在桃花村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后,，他勸周通不要壞了劉太公養(yǎng)老送終,、承繼香火的事，“教他老人家失所”,；在瓦官寺,，面對一群襤褸而自私可厭的老和尚，雖然饑腸如焚,，但在聽說他們?nèi)煳词?，就即刻撇下一鍋熱粥，再不吃它－－這對人類苦難情狀真誠入微的體悟,，是《水滸》中真正用感覺來寫的句子,。這些瑣細(xì)的動作，象是一陣和煦的微風(fēng)熨貼地吹拂過受苦者的灼痛,，這種幽微的用心,，象毫光一樣映照著魯智深巨大身影，讓我們看見他額上廣慈的縠皺,。這一種救世的憐憫,，原本是締造梁山泊的初始的動機，較之后來宋江大慈善家式的“仗義疏財”,，魯智深這種隱而不顯的舉動,，才更觸動了人心,。水滸其實已經(jīng)把最珍惜的筆單獨保留給魯智深了，每當(dāng)他“大踏步”而來時,，就有一種大無畏的信心,，人間保姆的呵護，籠罩著我們,?！?/FONT>
是的，每當(dāng)魯智深大踏步而來時,，就有一種大無畏的信心,，人間保姆的呵護，籠罩著我們,，這話說得真好,。還有一節(jié)，樂先生沒有說明的是,，花和尚雖疾惡如仇,，卻從無李逵兩把板斧排頭砍倒一片百姓的兇殘，也沒有武松鴛鴦樓連殺十五人的血腥,，在他“禪杖打開生死路,，戒刀殺盡不平人”的個人行俠旅程里，從沒見他的禪杖揮向無辜弱小,，這在梁山眾好漢中也屬罕見,。總之,，這是水滸世界里唯一一個真正具有純正俠者胸懷的好漢,，如果水滸世界里少了魯智深，那么它在品格上將是一大降低,。
但是這里接下來要說的是,，魯智深形象在后來被接受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作者始料不及的變化,。
就是在后來一些人心中,，出現(xiàn)了一個文化化的魯智深，哲學(xué)化的魯智深,，再準(zhǔn)確點說,，就是狂禪化的魯智深。
說到狂禪,，這是個大題目，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在下這里只能粗略地說一下：狂禪是由南宗禪發(fā)展而來的,，禪宗中土六祖惠能倡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說，認(rèn)為人能成佛的根由全在自心,，即心即佛,，佛性就在你我心中，一旦明心見性,，悟了,，那就是成佛了，什么拜佛祖,、菩薩,、觀音之類，什么持戒,、禁欲,、坐禪之類，統(tǒng)統(tǒng)可以免去,，只要一心能頓悟,，那便成。由這種想法再跨出一步,，自然便是反對一切清規(guī)戒律,、反對一切偶像崇拜，有不少禪師的行事便成了這方面的“光輝典范”：
如有位圓悟禪師,，愛鼓吹“手把豬頭,，口誦凈戒，趁出淫房,，為還酒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的“事事無礙如意自在”論,，只要心中有佛性,，啃豬頭、逛妓院都不是什么大問題,，甚至根本就不是問題,；
還有位酒仙遇賢禪師沒別的正經(jīng)修行，成天就喝酒,，醉了就唱,，唱的一首偈子說：“……醉臥綠楊陰下，起來強說真如,?！涣涫乱炎?；一九二九,，我要吃酒,。……只要吃些酒子,，所以倒臥街路,。死后卻產(chǎn)婆娑，不愿超生凈土,。何以故,？西方凈土，且無酒酤,?！笨矗酁t灑,，沒酒喝就不行,，西方凈土也不去；
又有位嵩岳元珪禪師講過：“若能無心于萬物,，則羅欲不為淫,，福淫禍善不為盜，濫誤疑混不為殺,，先后違天不為妄,，惛荒顛倒不為醉，是謂無心,。無心則無戒,，無戒則無心?！敝灰盁o心則無戒”,，什么事兒甚至世俗意義上的惡事都可以干。
總之,，什么清規(guī)戒律一概不理,，簡單一點說，就叫做：“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其實能有“佛祖心中留”這就算客氣的啦,，不少禪師連佛祖都不要了,。不光是佛祖，連帶什么菩薩,、觀音,、羅漢、達(dá)摩等等通統(tǒng)滾蛋,，有位德山宣鑒禪師一把火燒了經(jīng)卷后坐在孤峰頂上放言大罵：
達(dá)摩是老騷胡,，釋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菩薩是擔(dān)屎漢,，等覺妙覺是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
德山宣鑒禪師經(jīng)這一番“壯舉”后名頭大響，此后的禪師種種呵佛罵祖的事兒也都跟上,，有的禪師拿佛像來燒火取暖,，有的禪師說當(dāng)年如見到佛祖就一棒打死喂狗，有的叫喊說要讓文殊,、普賢菩薩掃床疊被,，有的干脆就宣稱，要“見佛殺佛,，見祖殺祖,，見羅漢殺羅漢?！薄?BR> 反對任何清規(guī)戒律,，反對任何偶像崇拜，率情任性,，驚世駭俗,。
這些就是狂禪。
這一狂,，所有的外在束縛全沒有了,，心靈達(dá)到了空前的解放，生命達(dá)到了一種極致的自由,。
明白了這些,，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有的人從魯智深身上讀到了狂禪意趣?！端疂G》中的魯智深飲酒吃肉,，殺人放火，不受任何約束而終成正果,，這正深合狂禪的精神,，尤其是他大鬧五臺山那段，在人們眼中已成了一個旺盛苦悶而渴望自由張揚的生命尋求解脫的象征,。
另外,，《水滸》中的一些敘述，確實也提供了和狂禪聯(lián)想到一起的思路,，如第五十七回中,，有一首魯智深的出場詩：
自從落發(fā)寓禪林,，萬里曾將壯士尋。
臂負(fù)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殺人心,。
欺佛祖，喝觀音,，戒刀禪杖冷森森,。
不看經(jīng)卷花和尚，酒肉沙門魯智深,。
第九十回,，宋江和魯智深來見智真長老，長老一見魯智深便道：“徒弟一去數(shù)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然無言,。
第一百十九回,，魯智深杭州六合寺坐化前，作偈道：“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BR> 最有意思的是第五十八回，宋江與魯智深第一次相見時道：“江湖上義士甚稱吾師清德,，今日得識慈顏,，平生甚幸?！薄扒宓隆薄按阮仭痹圃?，用在殺人放火的魯智深身上未免可笑，這固然可以理解為此處是宋江順口掉文,，但結(jié)合上引幾段來看,，說作者此處是有意嘲謔調(diào)侃也未嘗不可，再進一步,，從中讀出狂禪意趣也未嘗不可,。
明代中后期的思想家李卓吾，就是從魯智深故事讀出狂禪精神的文化名流的代表。在容與堂本《水滸傳》的批語里,，他對花和尚的贊揚可說無以復(fù)加,，稱魯智深為“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薩,、羅漢,、佛”,，對他的使氣任性贊不絕口：“此回文字（指大鬧五臺山）分明是個成佛作祖圖。若是那般閉眼合掌的和尚,，絕無成佛之理,，外面盡好看，佛性反無一些,，如魯智深吃酒打人,，無所不為，無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痹凇棒斨巧畲篝[五臺山”一回中,，凡書中寫到魯智深狂喝酒、猛打人,、罵和尚,、吃狗肉、打折山亭,、毀倒金剛,、大嘔吐等行為之處，李卓吾都連連在旁批上“佛”字,，就連寫到魯智深赤著腳一道煙走到佛殿后撒屎時,，李卓吾也照樣毫不吝嗇地在此批送了兩個“佛”字，在這一回里,，李和尚（李卓吾自稱）前后奉送給花和尚的“佛”字,，大約不下幾十個，一句話：“率性不拘小節(jié),，是成佛作祖根基”
又如《紅樓夢》中的寶釵,，她對本節(jié)開頭引的那支《寄生草》甚為欣賞，贊它“極妙”，那么這位大家閨秀欣賞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吃了半條狗腿,、連喝十?dāng)?shù)碗酒、露出一身花繡使一回拳腳,、打得滿堂僧眾差點卷堂大散這類行為本身,。那么又是什么？就是上面所說的這種狂放行為背后的那種真性情的發(fā)露不為任何外物所限的狂禪精神,，是一種生命的奔放與飛揚,，也許寶釵這端凝持重的大家閨秀的內(nèi)心底層，同樣流動著對這生命的飛揚自由的贊嘆與渴望吧,？其實何止是寶釵,，這種醉鬧五臺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背后的沖決網(wǎng)羅的狂放與解脫,，召喚的其實也正是隨世俯仰的紅塵眾生心底,，一種對生命自由的永遠(yuǎn)的夢想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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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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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歲春深,，筆者開始于南開園撰寫這本小書,。撰寫的過程是苦樂交并的，北方的春末,，風(fēng)沙粗厲,，時或出門尋查資料，值風(fēng)起漫天,，狂沙毆面,，若奔馬入懷，幾不能行,；逮及炎夏,，則暑蒸如火，汗出如漿,，真是備極苦辛,。然而亦有其樂，樂之一便是為更深入解讀《水滸傳》這一中國古典小說范本,，展讀了海內(nèi)外前輩及時賢大量的研究成果,，或雄談快論，或洞見深思,，每堪垂啟愚鈍,，實感獲益良多。故此落筆,，凡有借鑒,，均于正文或注釋中一一彰明致謝。后蒙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不以是書淺陋，將其付梓,，然因出統(tǒng)一全套書體例之需,，將原稿注釋悉數(shù)刪去，注中一些說明申謝也因之未得彰示（正文中的均獲保留）,，這是筆者要深致歉意的,。今幸承香港三聯(lián)書店雅意，愿將此書另版,，特藉此良機,，補充申謝如下：
第一章“水邊話題”之“炊餅與連環(huán)馬問題”一節(jié)，部分內(nèi)容借鑒了馬幼垣先生《混沌乾坤：從氣象看水滸傳的作者問題》一文,，可參看,。收入《水滸論衡》一書，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2年,；
第三章“匪魂話題（下）”中“三打祝家莊的背后”一節(jié)，申說馬幼垣先生所撰《水滸傳戰(zhàn)爭場面的類別和內(nèi)涵》與《梁山復(fù)仇觀念辨》二文處良多,，特此致謝（二文收入《水滸論衡》）；
第七章“奸雄話題”中“地窖之門”一節(jié),，對“孝義黑三郎”及地窖的隱喻特征的分析,，均受教于胡萬川先生的《談水滸－－說宋江》一文，收入《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專集4》,，靜宜文理學(xué)院中國古典小說研究中心主編,，（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1年,；
第七“奸雄話題”中“奸雄本色”一節(jié)中引用的張火慶先生一語,，見《水滸傳的天命觀念－－非抗衡的》一文，收入《中國小說史論叢》,，龔鵬程,、張火慶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3年,；
第七章“奸雄話題”部分內(nèi)容參考了馬幼垣先生《架空晁蓋》一文，收入《水滸論衡》一書,，可參看,；
第八章“好漢話題”中“說不盡的黑李逵”之“本我的象征”一小節(jié)，受教于馮文樓先生的精彩文章《義：價值主體的建構(gòu)與解構(gòu)－－李逵新論》良多（該文見陜西師大學(xué)報,，1993.4）,，誠謝！
此外，書中正文還引述了王學(xué)太,、馬成生以及孫述宇諸先生的見解,，雖已于文中說明，但此處仍有必要再次申謝,！還有文中沒有明確說到的其他學(xué)人的相關(guān)論述,，特別要提的是李殿元,、王玨先生的《水滸傳中的懸案》一書，也給了筆者很多啟發(fā)，這里一并致謝,！
謹(jǐn)以此書，獻給在此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辛勤拓荒的一切學(xu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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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拙著解說"炊餅"之誤的一些指正批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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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著《漫說水滸》中,，有"炊餅與連環(huán)馬"問題一節(jié)，內(nèi)中（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8頁,，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9頁）云：
列位看官當(dāng)還記得,，《水滸傳》中武大郎在山東陽谷縣每日的營生是什么？是賣炊餅,，那么炊餅是什么,？有人或許會以為是山東煎餅或今天的烤餅、燒餅之類,，錯了,，炊餅不是煎餅，煎餅是攤的,；也不是烤餅,、燒餅，烤餅,、燒餅是烤的,、烙的,而炊餅是蒸的，它其實是南方的一種小點心,，類似福建的光餅,。這就怪了，籍貫山東清河的武大郎怎么在同樣屬山東的陽谷縣賣起了南方點心炊餅,？
可能合理的解釋是,，《水滸傳》的最初編訂者是南方人。
但是,，這種說法全然錯誤,。比較早向本人指出這一節(jié)的是網(wǎng)友王歆兄，其于轉(zhuǎn)載拙文之主頁"清涼茶社"留言板上指正云："就在下所得的資料,，宋元時喚今日之饅頭（無餡的）,，皆為炊餅,，是地不分南北而皆有炊餅也，哪有北人反不吃饅頭的道理,？"看到留言,，查了下《辭源》，結(jié)果,，真是汗顏,，確實是錯了！故本人于敘網(wǎng)友聚會之《新交如酒,，不亦快哉》一文中記曰："自己轉(zhuǎn)述別人對《水滸傳》中炊餅一物的解釋,，一查《辭源》，卻是千真萬確地錯了,，而且算是很小兒科的錯誤,。"
錯誤說法確實是轉(zhuǎn)述自兩位前輩先生，兩先生于一本解說《水滸》的書中提出了這種說法,。因該書每多快論,，自己服膺之下，執(zhí)筆撰述時亦將此說一并轉(zhuǎn)述,。但這并不能作為自己委過的理由,，查一下《辭源》就可以避免的很小兒科的錯誤，竟然犯下,，淺陋和粗疏,，自是難辭其咎。（不過推定《水滸傳》的作者為南方人,，是綜合了多位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拙著中所列證據(jù)并非只有"炊餅"一條,。）
王兄指正后,，自己也曾打算寫一篇補白上傳至清涼茶社，附于自己文集后,，復(fù)因它故,，竟而耽擱下來。前天上網(wǎng),，無意間檢索到黃云生,、蔡根林兩位先生的《漫說炊餅》一文（http://www./gb/content/2003-01/08/content_146821.htm），指正拙著誤說之余,，對炊餅一物做了詳盡解說,，足以正視聽且廣見聞，特附于下,。自己引以為戒的同時,，更要感謝黃,、蔡二先生及王歆兄的指正批評，并藉此向讀者諸君深表歉意,！
孫勇進 2003年3月2日
附：黃,、蔡二先生之大文
漫 說 炊 餅
黃云生 蔡根林
這個話題還得從武大郎賣炊餅說起。
前些日子,，讀陳洪,、孫勇進的《漫說水滸》，發(fā)現(xiàn)武大郎賣炊餅一事,，竟成了考證《水滸傳》最初編訂者的重要證據(jù),！陳、孫兩位漫說者說炊餅是"南方的一種小點心",，而武大郎偏偏是地道的北方人,，怎么可能在北方賣這種南方的點心呢？由此推斷《水滸傳》的最初編訂者應(yīng)是南方人,。
《水滸傳》的最初編訂者是不是南方人,，我們姑且不論，但說這炊餅是南方特有的小點心,，總也不敢貿(mào)然置信,。于是便去查詞典，查有關(guān)古代典籍,?？墒牵趺床橐矝]查出炊餅"是南方的一種小點心"的結(jié)論來,，反倒找到了大量的關(guān)于北方炊餅的資料,，當(dāng)然，南方炊餅的資料也有,。這就是說,，炊餅這東西在《水滸》故事發(fā)生的時代，南方有,，北方也有,，甚至更普遍。
炊餅,，原來叫作蒸餅,。這餅是用蒸籠蒸出來的，而不是在爐壁上烤出來的,，也不是在油鍋里煎出來的,。在宋代，北方民間飲食中,，面食占有很重要的位置,，炊餅（蒸餅）,、湯餅（面條）之類面食在尋常百姓人家的餐桌上算不得稀罕之物。從形態(tài)上看,，炊餅與現(xiàn)在的饅頭也差不多,，只是流行之初似乎比饅頭更普通，更平民化?，F(xiàn)在的許多詞典干脆這樣注釋："炊餅,，也叫蒸餅"，"蒸餅,，即饅頭",。但是，嚴(yán)格地說,，在古代,，至少在宋代，蒸餅和饅頭還是有區(qū)別的,。據(jù)宋胡元任《漁隱叢話》載,，國子學(xué)和太學(xué)的食堂，在三八課試的日子,，提供給學(xué)生的伙食是："春秋炊餅,，夏冷淘（即冷面條），冬饅頭,。"而在這三種食物中,，饅頭算是上好的，學(xué)生們覺著稀罕,，舍不得吃,，常常帶回家轉(zhuǎn)送給親人和朋友。而炊餅（蒸餅）則是一種很普通的糧食制品,，它甚至用來賑濟災(zāi)民,，北宋蘇東坡在潁州賑災(zāi)時就這樣做過。古時官府賑災(zāi)通常是煮大鍋稀粥施舍給饑民,，但"四月以后，時屆炎熱,，蒸粥易酸 ,，不拘粞米麥豆磨粉為蒸餅等，照散粥法分給最便……"（《御覽經(jīng)史講義》卷二十七）這就是說,，蒸餅是可以用來代替稀粥賑濟災(zāi)民的,，可見它不可能只是"一種小點心"。再舉一個近一點的例子：清康熙二十六年,，山東萊州鬧饑荒,，官府制作大量炊餅擺放在大路邊賑濟饑餓的災(zāi)民（見《山東通志》）,。試想想，如果它只是"一種小點心",，能用它大量賑災(zāi)嗎,？
由此可見，在古代,，無論南方還是北方,，炊餅或蒸餅都是一種普通的糧食制品。不過,，炊餅或蒸餅的內(nèi)容和形態(tài)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一旦進了宮廷食譜和貴族膳房，制作方法就必然會花樣翻新,，什么糖蒸餅,、糊油蒸餅、千層蒸餅,、秤錘蒸餅,、焦蒸餅、睡蒸餅等等,，變得珍貴起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民間它依然是百姓日常的普通干糧,。戴復(fù)古《刈麥行》云："前村寡婦拾滯穗,， 粥有余炊餅餌"。這蒸炊而成的"餅餌",，就是炊餅,，是拾麥穗的寡婦用來填飽肚子的。
這樣看來,，陳,、孫兩位漫說者的說法是不大確切的。
此話說過也就算了,。
接下來還得再說說"蒸餅"改稱"炊餅"的原因,。說來也簡單，這件事在許多古籍中都有記載：宋仁宗趙禎時,，因蒸與禎音近,，時人避諱，呼蒸餅為炊餅,。此后,，"炊餅"這個名稱也就沿用下來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避諱"是大有講究的,。比如"只諱正名,，不諱嫌名"。這是說,，只避諱君主或尊長的真名,，對其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嫌名）并不避諱。而這改"蒸餅"為"炊餅",，恰恰是屬于避諱"嫌名",，并不符合"禮律"的規(guī)定。北宋的儒學(xué)大師程熙就批評過這件事,，他說,，"仁宗時，宮嬪謂正月為初月,，蒸餅為炊餅"之類避諱"嫌名"的做法,，都是那些諂諛逢迎的"左右習(xí)近之人"想出來的，并不值得提供（《二程遺言》）,。所以在民間,，也有不改的。即使在宋代也有蒸餅,、炊餅混稱的現(xiàn)象,，如楊萬里的一首詩中就寫道："何家籠餅須十字，蕭家炊餅須四破",，而詩題卻是《食蒸餅作》,。就是《水滸傳》里，有時稱炊餅,，有時也稱蒸餅,，如第七十三回："……（燕青和李逵）便叫煮下干肉，做起蒸餅,，各把料袋裝了,，拴在身邊，離了劉太公莊上,。"由此看來,，所謂為皇帝避諱"嫌名"之類的花花名堂都是皇帝周圍那些拍馬屁的小人弄出來的，老百姓可沒想那么多,。
這里,，還得特別一提的是：炊餅與那段讓華夏子孫很沒面子的"靖康之恥"也有點關(guān)系。據(jù)宋曹勛《北狩見聞錄》云,，徽宗以囚犯的身份被押解去遼金，當(dāng)囚車經(jīng)過河南浚州城外時,，押解的金使攔住蜂擁前來的百姓,，只讓幾個賣食物的人靠近,，曹勛想用二兩銀子換些食物，而賣食物的人得知囚車?yán)镒木故亲约簢业幕实?，于是退還銀兩,，而把全部的炊餅藕菜恭恭敬敬地呈上。山河破碎,，國君成囚,，那些以諂諛為能事的佞人，此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老百姓還在用避宋仁宗"君諱"的炊餅,，表達(dá)自己對不堪回首的大宋皇朝永不改變的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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