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5日
百年幽香賞一束——《云間言藝錄》概述
蔣炳昌
《云間言藝錄》是著名書畫家白蕉先生在生前用文言體裁書寫的隨筆。撰寫時間約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由于五十年代中期一場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風(fēng)波,,使這部著作越發(fā)深藏不露,故先生生前沒有公開發(fā)表的機會,,至今絕大多數(shù)人只聞其大名,,而不知其中談了些什么。
在先生百年誕辰之際,,筆者要公開這個謎團,。使公眾了解到《云間言藝錄》的概況,知曉先生在書畫,、篆刻等方面的見解,、觀點。亦是筆者對先生的緬懷,。
筆者四十余年前,,曾蒙先生厚愛,得到《云間言藝錄》的第一部分——《濟廬藝言》,。后來,,又逐漸從師母、師兄方面抄錄到第二部分——《臨池勝墨》,,第三部分——《云間隨筆》,,第四部分——《客去錄》。四個部分總約一萬五千字,。
白蕉先生早年在書畫,、篆刻,、詩文方面學(xué)習(xí)研究都依靠自學(xué)而取得,,不被師承所蔽阻所籠罩,,而像蜜蜂采蜜一樣而廣取祖國傳統(tǒng)文化眾芳之精華。他在這些文稿里道出了自學(xué)過程中的甘苦之言,,頗有利于后學(xué),。
《濟廬藝言》全文近四千字。引首道出所撰刊之因,?!凹好ㄒ痪湃牛┣铮馊A附中高三同學(xué)有畢業(yè)紀念冊之刊,,索稿于下走,,因檢燹余舊稿得此;蓋五年前,,泛涉文藝之隨筆,,言書法者居三分之二,尚覺可存,,遂付編者,。中間論及書法之畫平豎直一節(jié),似不能以‘卷子字’而抹殺學(xué)理,,今日所見,,正有不同,以欲存昔年面目,,故仍之不復(fù)改,。獻之附識?!苯裨诖寺恫家欢?。
濟廬藝言
古人于書畫,往往好作玄論欺人,。其實絕無神秘,,學(xué)者不知,亦自能暗合,。著意三多,,熟能生巧。大匠能與人規(guī)矩,,后事全仗一“悟”字入矣,!故初學(xué)書畫,最妙能自尋門徑,,不畏難,,終有得。要耐著性子,要靜,,否則徒覺其難,,反不知從何落筆矣。及其已能作書畫時,,再看古人論著,,自能心領(lǐng)神會,獲益不鮮,。至若希夷自然,,則目擊道存,可忘肉味,。
入手要高,,此是第一件事。俗有所謂看壞眼睛者,,乃是金言,。指導(dǎo)初學(xué)者選師取法前,要知得此語來自菩薩心腸也,。法近人,,最無志氣。如悅某人書畫,,當師其所師,,與其同門,絕不可從而師之,。從而師之,,傍門依戶,終為弟子,。青出于藍,,此是何等事,而可易言,?昔人云:“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為下矣,!”不可不知。
古來碑帖,,不可盡學(xué),,然不可不泛涉。學(xué)書當有所主,。有主以會其歸,,泛涉以盡其變,。
入手覺難,要不怕,;在用功時覺難,,尤其要不怕,此即是過關(guān)矣,。同一怕字,程度不同,。書畫篆刻諸藝事,,大概均須過三關(guān)。過得一關(guān),,便是進得一程,,登高一級。其程甚遠,,其級無數(shù),。我謂三關(guān),非謂過盡即達,。比如陽關(guān)三疊之后,,遂謂無離情耶?昔年初治篆刻,,覺白甚易,,朱文較難,繼以為反是,,既又以為反是,,終又以為均不易。如此顛倒,,竟不知次數(shù),。然三關(guān)既透,總較多坦途云爾,。
右軍云:“書弱紙強筆,,強紙弱筆?!敝茱@宗云,;“寫字之法,硬筆要軟,,軟筆要緊,。”皆是剛?cè)嵯酀x,。
強筆強紙,,難于淹留;弱筆弱紙,難于勁疾,。紙筆不相合,,故難見工??傊?,硬筆欲其淹留,軟筆欲其勁疾,,此其大較也,。
古人論書有云:“作真若草,作草若真,?!闭\是千古不傳之秘,初學(xué)所不能悟到之一境也,。
余嘗評近代書家數(shù)人,,或未免太苛。論云:康有為字如脫節(jié)藤蛇,,掙扎垂斃,。吳昌碩字如零亂野藤,密附荒籬,。鄭蘇戡字如酒后水手,,佻撻無行。倉碩行書學(xué)王覺斯,,倘及門親炙,,亦宜打手心;晚年石鼓有極佳者,,今人無出其右,。沈寐叟書如古冠名士,結(jié)構(gòu)近爨寶子碑,;而又參鐘索草法,,故初學(xué)包世臣而無包之浮,于前人殆近黃道周,,倪元璐,。打碑入帖,其拙處沉著處可喜,。然亦只可有一,,不可有二。
所謂“韻”最難講,。風(fēng)神蘊藉,,瀟散從容,,有時可為之注解。然韻字尚包含一種果斷之氣,。羽扇綸巾,,指揮若定。觀晉人書,,往往有此感,。
憶數(shù)年前,徐悲鴻顧我談藝,。嘗云:“凡欲作書畫時,,先在紙上縱筆揮灑,覺‘來’時,,然后在預(yù)備之紙上落筆,,未有不佳,?!闭Z頗可記。然此尚有不能泯行所無事之跡,。行所無事而神來,。
書畫相通,然而畫書則未必相通,,此可與知者道,。作書手法,不外指實,、掌虛,、管直、心圓八字,。指實而后得緊,,掌虛而后得寬,緊則堅,,寬則大,;管直心圓,則鋒中矣,。至于枕腕,、提腕、懸腕,、懸肘,,全視字之大小,此是事實上事,。欲取空虛,,有非提懸不可得者,。古人或云“懸手”,意故含混,?;蛑笐沂譃闀夷д希嗍瞧嬲?。右軍云:“每作點,,必須懸手作之?!庇萦琅d述右軍每作點劃(畫),,皆懸管掉之。正是胡桃大字,,亦有須懸以取勢者,。
執(zhí)筆務(wù)便穩(wěn)輕健。希聲言執(zhí)筆法五字曰:,、押,、鉤、格,、抵,,理自不誤,本非甚深玄妙,。俗有龍眼,、鳳眼之說,雖說非無所本,,終是刻舟求劍,,類江湖賣膏藥口吻矣。包世臣云:“畫平豎直,,便是佳書,。”此語甚凡庸,,直足對寫考卷之酸秀才,、小門生說法耳。不則,,其洵以字如算子為佳耶,?元人奴見,此趙松雪之所以終不曾夢見晉人也,。
松雪書結(jié)構(gòu)勻稱,,熟不能生,遂成俗書,。智永千字文,,若今世所傳,,除整齊嫵媚而外,不見其他,,頗足致疑,。然與其學(xué)子昂正書,尚不若臨永師千字文也,。
臨書始欲像,,終欲不像。像求其貌,,不像求其神,。故不能有背于當前者初學(xué);有自家意思者終學(xué),。貌去神連,,明離暗合,此是第八九分工夫,。否則,,一路求像,直是莊生所謂似人,,僧皎然所謂鈍賊者矣,。
議論實詣,,截然兩事,。議論,識也,;實詣,,力也。大抵眼有三分,,手有一分,。
孫子謂良將用兵“動若脫兔”,而必先曰“靜若處女”者,,可悟能靜然后能動之旨,,豈獨書法為然。
昔人言:書者如也,,言書如各人之面目性情也,。故學(xué)宗一家,而變成多體,。唐四家學(xué)右軍,,何曾是虎賁中郎?或謂此是各得一體,。我意孔子是孔子,,顏淵是顏淵,。
張猛龍其力在骨;鄭文公其力在筋,,是皆偏勝者,。
藝術(shù)貴創(chuàng)造,此是不易語,,然有時亦誤盡天下蒼生,。近年出身之中西畫人,多中此語之毒,。蓋此事全在大力者,、大學(xué)者,,非一般子弟均可與語上也,。
文藝與師法,、學(xué)力,、識見,、胸襟聯(lián)系最密,。大家與俗工,,尤于后二者區(qū)之,。
董思翁善用淡墨,,劉石庵善用濃墨,。各人用墨,嗜好不同,。然濃以不枯為歸,;淡以不浸滲為妙。劉雖號用濃墨,,時見筆滯,。宋時蘇東坡又用墨,自謂須湛湛如小兒目乃佳,,是亦善用較濃之墨者,,其書時或見肥,然無一滯筆,,自是用墨高手,。
筆法墨法,有天資存乎其間,。如俗所謂“聰明筆頭”,,言外之意便是學(xué)力不夠。取材布局,,正尚天資,。于粗處見工,細處見力,,小中見遠大,,大中見結(jié)密,,然后有味。然正非天才與工力不辦,。
世俗做人貴圓通,,遂少方人;作草無方骨,,遂少佳草,。
醫(yī)家謂人之所嗜,往往即其體內(nèi)所缺乏者,。我謂學(xué)藝所師,,即其個性所相近者。學(xué)書者每以選帖質(zhì)人,,其實此等事正是討老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可算旁人給你的一種參考,。百年好合,總須自由戀愛,。
看見一種帖就去學(xué),,等于初與一個女子接觸就愛上,欲訂白頭之約,。將來難保,,其危險正同。
理直則氣壯,。作書筆有力則氣自沉雄,。沉雄兩字極妙,。但有力非火氣之謂,。夾雜火氣,則不能沉雄而為傖俗,。
做人巧,,不取,此易知,;作字巧,,不取,此不易知,。書之拙趣,,尤少解人。
求筋力學(xué)周秦,,求氣韻學(xué)魏晉,,求法則學(xué)唐人,。
所謂筋,便是紉字意,;所謂力,,便是骨字意。錐畫沙指骨,;折釵股指筋,。唐太宗云:“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毙蝿荻?,與氣韻相生。
前賢謂古人意在筆先,,故能舉止閑暇,;后人意在筆后,故手忙腳亂,。
書譜序草書,,唯一美中不足為過于信筆,同字少變,。
不求速成,,是不近功;不欲人道好,,是不近名,。仙童樂靜,不見可欲,,是學(xué)藝之不二法門,。所以謂之為學(xué)求益,非善之善者也,。
黃伯思之《東觀余論》,,姜堯章之《續(xù)書譜》,其言豈不精醇,?然書法無大名,,流傳尤寡,信善鑒者不書耶,?析古來書家,,名在簡冊,書不傳者多矣,。余又嘗謂書固當以人傳,,不當以書傳。唐、宋諸賢,,學(xué)術(shù)經(jīng)濟,,彪炳千古,曾未以書名,。今觀其書,,幾無不精能。即今世俗所傳代作者,,其生時文章事業(yè),,亦俱卓卓。益嘆世人專以區(qū)區(qū)一藝為高,,末矣,。
臨池剩墨
《臨池剩墨》整篇有一千八百余字。通篇都是談?wù)撟约簩ǖ男牡皿w會,,現(xiàn)再介紹一些于讀者,。
作書力在內(nèi)者王,力在外者霸,。若過于鼓努為力,,肆為雄強,則張脈賁興,,將如潑婦罵街,,成何書道!
柳深于《十三行》,,米深于《枯樹賦》,,消息似可見。
藏鋒所以蓄氣,,用筆欲渾欲遒,。其實藏鋒便是中鋒,《九勢》所謂令筆心常在筆畫中行者是也,。后人所謂錐畫沙,、折釵股、如拆壁,、屋漏痕,,端若引繩者,故是一理,。惟渾而能遒,則精神出矣,。
孫虔禮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此故是臨習(xí)初步,。蓋臨書,,始欲像,終要不像,;始要無我,,終要有我;始欲能取,,終要能舍,!唐人無不學(xué)右軍,宋人無不學(xué)魯公,,及其成也,,各具面目。魯公師河南,,然魯公絕非河南,。正在其能翻一局,所謂智過其師,,方名得髓也,!東坡稱書至于顏魯公,正善其妙能變化,。若錢南園之學(xué)顏,,則正是僧皎然所謂鈍賊者也。
或以偏鋒解作側(cè)鋒,,非也,。側(cè)鋒之力,仍在畫中,。因勢取妍,,所以避直而失力。玩鐘王帖,,可悟此理,;旭素草書,亦時有一二,。
有一字的布白,,有字與字之間的布白,有整行乃至整幅的布白,,此即古人小九宮大九宮取義所在,,亦即隔壁取勢之說。合整幅為布白者,,三代金文中多見之,,《散氏盤》為著,,《十三行》則后來媲美。然此正所謂同自然之妙,,初非有心為之,。否則如歸、方評史記,,直使人死于筆下,!
金文之不合全章為章法者,其行法絕精,。晉人書牘,,行法似疏實密,學(xué)者留意于此,,可以悟入,。今人書牘無可觀者,于此等處正復(fù)少用心,。
作書分間布白,,行法章法,魏晉人最妙,,宋人尚多置意,,明以來鮮究心,此實有關(guān)氣味者,。
觀《爨寶子》,,正不必驚其結(jié)體之奇,當悟其重心所在,。字有重心,,則雖險不危!
作書用筆,,方圓并參,,無一路用方,一路用圓者,。方多用頓筆,、翻筆;圓多用提筆,、轉(zhuǎn)筆,。正書方而不圓,則無蕭散容逸之致,;行草圓而不方,,則無凝整雄強之神。此相互為用,,似二實一,,似相反而實相成者也,。
用筆太露鋒芒,,則意不持重,。不但意不持重,實是意盡勢盡,,則味亦盡矣,!
唐以詩取士,故詩學(xué)蔚為一代文學(xué)特色,;帝王能書者多,,故書學(xué)亦特別發(fā)達。今人學(xué)書三年,,動自命為書家,,倘一觀唐代不以書名者之尺牘,直宜愧死,。
昔人有狀王,、張、顏,、米諸家之書者云:“右軍似龍,,大令似蛟,張旭似蛇,,魯公似象,,懷素似犀,南宮似虎,,東坡似鷹,,子昂似蝶,枝山似兔,,香山似鶯,。”誠為妙思雋喻,。
棋差一著,,滿盤皆輸。似正說寫蘭,,一筆不合,,全紙皆廢也。我意學(xué)王書亦正復(fù)如是,。著一敗筆,,即覺從紙上跳出,直刺入眼,。不似學(xué)六朝石工陶匠之字,,三月便可欺人也,。
鄧完白篆刻自成一家,其書深于功力,。篆書面目自具,,雖古意不足,畢竟英雄能自樹立,;隸書入手太低,,無一點漢人氣息,比之錢梅溪略勝一籌而已,。
包慎伯文章議論,,遠在其書法之上,然其好作玄論,,故示神秘,,最為可厭!其書中年由歐顏入手,,轉(zhuǎn)及蘇董,,志氣已低。其后肆力北魏,,晚年又專習(xí)二王,。嘗見其墨跡,小真書稍可觀,,草書用筆,,一路翻滾,大是賣膏藥好漢,,表現(xiàn)花拳模樣,;康長素本是狂士,好作大言驚俗,,其書頗似一根爛繩索,。
云間隨筆
第三部分為《云間隨筆》,原文有五千字左右,,四十章節(jié),。該篇章主要是議論書法、寫蘭及評判古人之作,。故亦紹介二三于讀者,。
作書要筆筆分得清,筆筆合得渾,。分得清,,然后見天骨開張;合得渾,,然后見氣密神完,。
于轉(zhuǎn)換處見留筆,,能留筆即知腕力?!俺榈稊嗨鳌?,則所謂端若引繩者矣!舞劍斗蛇,,莫非此理,。
側(cè)筆取勢,,亦從合得渾來,。風(fēng)竹相迎相亞,忽迫忽避,,是鐘王得意處,,是魏晉之韻。
古今來藝術(shù)家性氣最傲,,常自命為獨絕而鄙薄他,,其實各有成就,正何需此,!大凡胸不能高曠,,正于藝事有影響,不獨其傲慢之取人厭而已,!《宋史?劉忠肅》每戒子弟,,有“一命為文人,便無足觀”之嘆,。今人滿面孔畫家,,真可丑惡!昔賢曾云:“終身讓路,,不失尺寸,。”真有道之言,。
“起不孤,,伏不寡”,此蔡伯喈妙語,。運筆結(jié)構(gòu),,分間布白,一字如此,,一行如此,,全章如此,不然即斷氣矣,!
為人孤獨不得,。家人中有一孤獨者即覺別調(diào),,失一和字;作字有一筆孤獨,,有一字孤獨,,即為不入調(diào)。有一不入調(diào),,即斷氣失勢也,!
能發(fā)能收,自倒自起,,此即通身是力之故,。故遒勁非怒,遲留非滯,。
為人貴真,,作字亦貴真。真者不做作,,做作便不真,,愈做作愈討厭。所以討厭,,在形跡之外,,尚有欺人思想也。宋政禪師曰:“字心畫也,,作意則不妙耳,;故喜求兒童字,觀其純氣,?!眱和郑慰扇,??有何純氣?曰:真也,。
筆有緩急,,墨有潤燥。緩則蓄,,急成勢,;潤取妍,燥見險,。得筆得墨,,而精神全出矣。
或問先生言氣象,若班定遠燕頷虎頸,,羊欣婢作夫人非耶,?曰:正是謂此。隆中決策,,捫虱而談,,此氣象正復(fù)偉岸閑逸。若村姑作態(tài),,濃抹胭脂,,總是一股惡俗氣;而朱粉不施,,荊釵布裙,,或愈見美人豐采。是以字匠絕不能入書家,,猶東施之不能為西施也,。
今人作草,隨意用筆,,任筆賦形,失誤顛錯,,如過庭所謂,;“當聯(lián)者反繼,當斷者反續(xù),,不識向背,,不知起止,不悟轉(zhuǎn)換,?!逼鋵嵞宋粗匀》ǎ樾缕嬉?。
米南宮云:“隨意落筆,,皆自然備其古雅?!彪S意二字,,正不易言!昔人謂:“謝安捻鼻,,便有山澤間儀,。”便有二字,,亦正是自然,。逸少東床袒腹,故別于諸子矜持耳,。
學(xué)書有三階段,。昔年予嘗言,;學(xué)書始欲像,終欲不像,;始欲無我,,終欲有我。學(xué)者以予言簡,。適見黃彥和錄《倪氏雜記》筆法一節(jié),,語有甘苦,與予意,,今參酌而評言之,;所謂像與無我,此初段工夫,。所貴有宗主,,宜立腳跟,專一習(xí)之,,沉酣其中,,務(wù)使筆筆相似,使人望而知其法乳,??v有諫我謗我,不為之動,,是時或有一筆一畫,,屢為之而不能合轍,如觸墻壁,,全無入處,,不可灰餒,仍當堅心猛志,,勤功向前,。相成之法,可取一種碑帖習(xí)幾時,,再返而之夙所奉為宗主者,。至?xí)r將覺此際一番眼力,與前不同,。而轉(zhuǎn)阻轉(zhuǎn)變,,轉(zhuǎn)變轉(zhuǎn)入,轉(zhuǎn)入轉(zhuǎn)妙,。米老自謂集古字,,正是其功夫到處。至中段功夫,可泛涉心喜之各代或淵源相近之各家碑帖,。其習(xí)時,,諸家形型,時或引我而去,,我又須步步回頭顧祖,,將諸家之長,點滴歸源,,庶幾不為所誘,。此正所謂涉以盡其變,有主以會其歸也,。終段功夫,,我既有宗主,守定家法,,又出入各家,,如此寫之不休,到熟極處,,忽然悟門大開,,層層透入,洞見古人精奧,,我之筆底,,迸出天機,變動揮灑,。回視初時宗主,,在不縛不脫之境,,而我之面目出矣。yishujia.
凡藝事初事學(xué)習(xí),,如食物然,,先入口,能受也,。及沉浸其中,,酊酩有味,則入胃腸,,貴能消化也,。能消化謂吸取物之精華,為我身之益,。我未見多食豬肉而成豬腔,,亦未見多食牛肉而成牛精也!
延五年,吳郡沈右為彥清題懷素《魚肉帖》云:“懷素書所以妙者,,雖率意顛逸,,千變?nèi)f化,終不離魏晉法度故也,。后作草皆隨俗繳繞,,不合古法,不識者以為奇,,不滿識者一笑,!”此是見道之言。東坡題王逸少帖詩云:“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曼舞眩兒童。謝家夫人談豐客,,蕭然自有林下風(fēng),,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為君草書續(xù)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辨倚εR,,故是當行快語!學(xué)者于龍,、空,、匆三韻,宜深體味,。今世人作草,,個個蘆茅草團,如言滿眼藤蔓,,或春蚓秋蛇,,尚覺非是耳。
執(zhí)高腕靈,,掌虛指活,,筆有輕重,力無不均,。
學(xué)章草由篆隸沙簡入,,學(xué)散草由楷行入,。此兩途,未可別立異說也,。然學(xué)鐘王楷行,,自歐虞入,故是一路,。而中間過程,,帖與《圣教序》,則必須致力者要在終能換去面目,。否則學(xué)之者多,,見之過稔,便貽譏俗書耳,。
草書不從晉人入,,終無是處。
草書大別為章草,、散草,、連綿草三種。而章草實為我國早期之簡體字,。晉人草書書法,,字多個別,而氣脈貫注,。其字跡相連者,,不過二三字,所謂散草也,。前人因欲別于章草,,亦稱今草。旭素而后,,盛行連綿草,,而草法遂壞。世譽草書之美,,每曰“鐵畫銀鉤”,余謂此四字正見匠氣,,非所以知晉人草法,,差是形容其熟練有骨力耳。
余于書不薄顏柳,,而心實不喜,。論其楷則以顏有俗氣,柳有匠氣,。米南宮云:“顏柳挑踢,,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然無遺矣!”實非過語,。然顏柳書佳者,,如《三表》、《爭座位》,、《祭侄稿》,、《鮑明遠》、《馬病》,、《鹿脯帖》,,實襄陽所師。余嘗謂顏書正楷大字,,除雍容,、闊大、嚴肅,,有廊廟氣象而外,,別無好處?!抖鄬毸窞榕e子干祿所法,,原屬梁隋人一路寫經(jīng)體。行書如《三表》諸帖,,其甜使人愛,,實亦容易誤人。至何子貞書《金陵十二詠詩》,,必圈令如《爭座帖》,、《祭侄稿》,亦可哂矣,。
余早歲臨池,,夙以之自負。遇得意,,自鈐“晉唐以后無此作”印,,狂態(tài)可掬。然迄今未敢以此席讓人,。
摹得形質(zhì),,臨在形質(zhì)與情性,看,、背則情性兼形質(zhì),。
凡為藝,一矜持便是過,。矜持雖非做作之謂,,然已不復(fù)見真精神流露矣,!我非不喜穿新衣服,但穿之身上,,處處令我不便,,因有惜物之心存也。必如宋元君解衣盤礴,,庖丁不見全牛乃可,。若名筆在手,佳紙當前,,略存謹慎,,便爾矜持,遂損天機矣,!
黃魯直云:“書欲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之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tài)也!”余謂近世書人,,亦多巧匠,。作篆隸無一筆入古,正坐此病,。學(xué)帖尤忌如新婦妝梳,。趙董二文敏作書,欲直接晉人,,其心何嘗不雄,,其行楷何嘗不詞不美。但趙固似娼妓,,董亦無烈婦態(tài),。固知其品性不同,而就而言,,亦缺深沉也,。
書學(xué)上有碑帖之分。然世俗初學(xué),,必由碑入,,此于理正自暗合,轉(zhuǎn)而入帖,,乃見成功。我嘗謂在歷史上言,,帖為碑之進步,;在學(xué)書上言,,碑是帖之根基。未可如安吳,、南海一輩,,有奴主之見,好奇之談,。若言碑帖大別,,有可得而言者;碑沉著端厚,,重點畫,,氣象宏肆;帖穩(wěn)秀清潔,,觀使轉(zhuǎn),,氣象蕭散不群也。蕭散二字,,最好解釋,,正是袒腹東床,別于諸子矜持,。
學(xué)帖大弊,,在務(wù)為側(cè)媚。側(cè)媚成習(xí),,所以書道式微也,。我國書法,衰于董趙,,壞于館閣,,所謂忸怩局促,無地自容,。陸夢云云:“處女為人作媒,,能不語止羞澀?!贝怂越鋵W(xué)者取法趙董為下也,。項穆言:“書有三戒:初學(xué)分布,戒不均與欹,;繼知規(guī)矩,,戒不活與滯;終能純熟,,戒狂怪,。”數(shù)語甚簡要,??婆e功名,,影響于書道,病在太均,。故明人小楷,,精而無逸韻。
唐隸之不可學(xué),,亦是太均,。右軍云:“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但得點畫耳,。”故要在點畫以外,,自有氣勢體息,。至唐人草書,不可為訓(xùn),,則以流于狂怪也,。
唐人無不學(xué)右軍。歐,、虞,、褚、薛四家,,稱各得圣人之一體,,然顏柳二家,實自成一大宗派,。至宋人學(xué)書,幾又無人不學(xué)平原者,。東坡云“書至于顏魯公”,,是極推重語,。然其書黃子思詩集后云:“余嘗論書,以為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币嘤形⑥o,。米襄陽祖王而宗顏,于顏所得實夥,。然其言“顏柳跳踢,,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然無遺矣”云云,,其于惡習(xí),,亦可謂力詆矣!大概顏有俗氣,,柳有匠氣,,學(xué)者不可不知,。
司空圖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書法何嘗不如此,。譬如畫止于平,,豎止于直,同此筆畫,,同此幾字,,而李四張三,寫成不同,,王五趙六,,亦復(fù)異趣。所系人各有性情胸襟,調(diào)味手亦自不侔耳,。
學(xué)者有志于書,,初步學(xué)楷,每苦不能入,,漸欲灰心,;略有得,又苦不能入,,又欲灰心,,此僅第一二階段耳。過來人都能相視而笑,,初非足患,。遞取一二月來所習(xí),前后對比,,自知之矣,?!懊鞯廊裘粒M道若退”,,正此之謂,。唯有一種人,,無論何種碑帖 ,一學(xué)即肖,,一肖便謂天下無難事。學(xué)既雜,,離帖仍是自家體路,,因復(fù)自棄,。聰明自用,方是危險,!
我所言者都是大法,或是經(jīng)驗,。學(xué)者求師實際,,止在老馬識途一點。至于功力,是在求己,。昔顏平原從張長史指授,長史但云“多練習(xí),,歸自求之”而已,。俗有妙語:“夜半摸得枕頭何曾靠眼,。”還不是與孟子說“自得之,,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源”同一機括,。相傳古人傳授筆法,似乎極難,,或且至之神話,,無非要學(xué)者專誠之至,。得之難則視之珍,庶幾可成功也,。
客去錄
第四部分是《客去錄》,文字亦近四千,,分十六章節(jié),。
前有自序:“避地海上,,倏焉十載,臥云深若與世忘,,其間所往來者,多藝文秀士,,瀹茗著酒,,亦以忘憂,及門二三子,,每以所聞于予者,,竊為紀錄,,意隔文疏,,或不成片段,然嘉其用心之勤,,輒取以點正,。今附刊于此,且使承學(xué)之士得聞諸論,,而賢者下問,余亦得免于辭費焉,。題曰:‘客去錄’。復(fù)翁自識于云深處,。”本篇大多為議論古之談,,今隨挑數(shù)則以示觀者。
趙松雪書,,天資不足,,功力甚深,其秀媚最悅俗眼,。商賈筆札之美,,求小成者趨之。
松雪功力,,見于其楷。然千篇一律,,萬字一同,,正董思翁抉其受病處在“守法不變”。世傳《蘭亭十三跋》,、《天冠山詩》等,,為其行書之最膾炙人口者,,奈逸韻骨氣,,終不可強鐘書點畫,。
余謂書法之功,,尤貴乎力,惟其力乃如太極拳,。外道以為全不用力,,不知其中渾身是力,功夫在內(nèi),。
穩(wěn)非欲,,險非怪,,老非枯,,潤非肥,。審得此意決非凡手,。
書言八法,,始自唐人,;論書入于魔道亦自唐人,,而宋承其風(fēng),。然宋人已自非之。如黃魯直云:“承學(xué)之人,,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xué)家拘忌,,成一種俗氣,?!?/P>
包慎伯好為玄論,,終身不懂筆法,,觀其議論與書法可知也。其“述書”中征論筆法,,張三李四,,王五趙六,,七張八嘴,全無主意,。其所聞道之各家,,看來全似野狐禪,;其自詡悟得處,亦屬莫明其妙,。
時下所謂“太史公”字,非書家,,不足論,,然卷子字著實下過工夫,,亦偶可稱善書者耳。
各異,,右軍萬字不同,。蓋物情不齊,,變化無窮,原為天理,,豈盤旋筆札間,區(qū)區(qū)求象貌之合者乎,!此學(xué)魏書者宜知,,而松雪不知也,。
“殺(殺)字甚安”一語,,出晉書衛(wèi)傳。殺字作一字之結(jié)構(gòu)布置講,。包安吳論書,,每喜用之。于此頗憶一笑話,,宋代沈括論書云:“凡字有兩字三四字合為一字者,須字字可折,;若筆畫多寡相近者,,須令大小均停,。所謂筆畫相近,,如殺字乃四字合為一,,當使木幾又四者大小皆勻,?!贝吮貫樽x衛(wèi)傳不得其解,,乃為穿鑿之說,已甚可笑,,至復(fù)論一未字云:“如未字乃二字合,,當使土與小者大小長短皆均,?!笔遣煌ㄐW(xué),橫將字體腰斬,。天下第一笨伯,,偏要做聰明人。想當時聞?wù)?,必有作掩口葫蘆者矣,。
書法之遞變,全屬時代自然之趨勢,。故篆不得不變?yōu)殡`,,隸不得不變?yōu)檎虏?、今草及楷行。前人有“小篆興而古意失,,楷法備而古意離”之嘆,,是在求古之言則然,。
隸分一路,,近代推鄭太夷,并世則錢瘦鐵獨美,。瘦鐵不以書名,而其隸分古拙勁健,,一時無兩,,其余諸子幾無一筆入漢,。偶見梁庾元威譏時人書云:“濃頭纖尾,,斷腰頓足,,一八相似,,十小不分,?!闭f著今人之病,,為之失笑,。
右軍草書小真書,不必言矣,。其楷之靈和,,與大令草行之神駿,,俱為絕詣,。今人仍有拾包康一輩牙慧,以為帖俱是偽而不足學(xué)者,,既自被欺,更欲欺人,,正坐不學(xué),。
楷書與行草,魏晉人最高,,而鐘王為代表,。學(xué)之者須天分,、學(xué)力,、識力并茂,而胸襟尤有關(guān)系,。且學(xué)鐘王字無從討好而容易見病,因此急功者都不肯學(xué),,亦不敢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