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何家大坂,，就到了馬家槽。

一記地圖上毫不顯眼之地,，卻頑固盤踞我心深處,，日日夜夜盛名著。如果穿透歲月的濃稠迷霧,，撿拾一瓣惦念的緣由攤開看時,，注目的，定是那一眼清泠泠的井吧,。

那眼井,，默默地楔在馬家槽里，微波不驚,。

我在馬蓮花吐蕊的早春,，攀上何家大坂，俯瞰古井深處的漣漪,。千米的高度,，清風過耳，一圈一圈的暈,，正溫柔映照著遠歸游子的蒼顏與胡須,。

井是清寂的。今日偏偏鼎沸了,，是我的到來么,？

毛驢們背著馱桶輕盈盈地來了，齊整地圈住了井,，皮兜子七上八下,，將清冽的井水灌滿了馱桶，牽過韁繩，馱水回家,。蜿蜒的山道上,，一人，一驢,，馱桶咯吱咯吱響著,，水花顛簸飛出，落入塘土,，甩出一朵朵嘆息,。

多少年了，記得否,？小小少年追著毛驢踩著塘土走向古井的日子,，風煙滾塵里灑落的一地歡喜。那時的井是熱鬧的,，馱水仿佛趕集,，把人盼望著，不管誰家馱水,，都要搶著去,。去時，就能騎上毛驢,。很多人罵驢,，我從小對驢卻有獨特情感，暗懷歡喜,。驢乖順,，沒脾氣，騎上去清風過耳,，很有高度,，再配上馱桶皮兜壯勢，儼然如猛士出征,，一路高昂,，一路愜意，那個威武,，撲啦啦驚飛麻雀無數(shù),。

汲水時，就得下驢了,，大人們一鼓作氣,，將皮兜拋入井去，有節(jié)奏地提起,，展示著臂力,。井是幽深的,，我們不準近前，就去河灘里約會玩伴,，用泥手勾解相思,。只是轉(zhuǎn)眼間，馱桶已然灌滿,，須牽起韁繩,，各自回家了?；爻虝r毛驢馱著井水,，自然不能再騎。人要學會仁慈,。不然,，爬坡時驢兒屁股一努，糞蛋子就歡快地招呼到腳面上了,。

這緊促的馱水過程,，鋪滿了歡樂與渴慕。小小的山井,，成了清寂的馬家槽里最喧鬧的舞臺,。四方鄉(xiāng)鄰,，驅(qū)趕牲畜,，從山道上蜿蜒走來，把歡笑和軼事灑落井里,，然后灌裝回家,，再一瓢瓢舀出，煮沸飲下,。

井多少歲了,，我不知道。當初太祖鄉(xiāng)野逃荒,，穿越雪山林海而來,，一定是井纏繞住了流浪的腳步。他們汲水煮食,，挖窯而眠,，把最初定居之地名曰“清泉水”，父父子子流年衍息,。

起初,，井還非井，只是一泓清泉吧,，在馬家槽的河灘里汩汩涌淌,，馬蓮花踩水而來,，在錦緞般柔波里綻放沉謝，梳洗著淡雅身姿,。后來鄉(xiāng)鄰紛至,，牽驢趕羊浩浩蕩蕩，牲畜們踏平了一河青翠,，馬蓮花瓣兒在塵風里獨舞,。再后來泉水沉降，幾年間一落數(shù)丈,，為能汲水,，山泉砌成石井，馬蓮花只好遷徙遠去,。砌成后,，沒裝柵欄，那年寒冬飛雪,，劉家的兒子汲水時站立不穩(wěn),，人就滑落井中，待大人趕來打撈起來,，已經(jīng)渾身冰涼了,。

這是經(jīng)歷多少年的演變，無從追溯,。從我依稀懂事,，井已被定型成水泥澆灌柵欄的模樣，用它幽深滄桑的眼,，看著我們來來去去,，悲悲喜喜。

那些巧手的木匠,，也搭載馱水的毛驢,，從異鄉(xiāng)走來，駐守村頭井旁,，叮叮咣咣,，劈開粗壯的松楊，刨成一片一片,，套兩道寸寬的鐵箍,，做成馱桶盛水。那些精細的皮匠,，也翻山走來,，縫補住淘汰下的汽車內(nèi)胎，包上套邊,，嵌入鐵環(huán),，連結(jié)長長的繩索,，做成皮兜汲水。

馱桶和皮兜,，是不可或缺的汲水工具,。木匠和皮匠，自然也成了不可或缺的能人,。他們身上總帶著松油或是皮革的濃香,，加之那一身嫻湛的手藝，讓我們?nèi)缬^井般幽遠神秘地敬仰著他們,。他們是村莊的座上客,，汲來井水煮沸，第一杯總是端正謙恭地沏給他們的,。沒有他們的手藝,，馱不來清冽的井水，我們只有望井興嘆,。

那時候,，我們一味感念著木匠與皮匠，似乎忘卻了井,，甚至覺得,，井應理所當然地滋養(yǎng)我們的生活。井水不冽時,，隨意怨幾句,，井水下沉時，再爆口罵幾句,。井是寬容的,，任我們發(fā)泄著,，從不拒絕我們在它身體里舀來舀去,。

當我真正審視井時，少年時馱水的歡樂早已在井旁湮滅,。我站在井外望去,，井依然幽深難測，如不可把捉的生活,，令人心生向往又遲疑佇步了,。我也曾嘗試著打起一兜水來，卻因雙臂發(fā)痛而滿臉漲紅了,， 那吃力的表情,，讓我忽然感到生活的沉重，才知道這井,，一頭連結(jié)著馱桶與皮兜,，一頭連結(jié)著疲憊與酸痛,。

當叔伯至親們干裂著嘴唇，頂著烈日繼續(xù)在馬家槽里奔波時,，我心里真的酸痛起來,。忽然想起母親，初嫁過來沒有水喝,，難為情地央求四鄰捎帶一桶,，后來不便開口，只得趕著毛驢下井了,。當母親提起第一兜水時,，也如我一般吃力吧，她身后有多少譏笑的眼睛,，她知道,，她不說，她默默咬牙把水馱回家來,。

井教會了我們寬容,，也在我們的疲憊里一日日的老去了。我默默離開了井,，漂泊到城市生活,。城市隱藏了井，遍地噴泉和池塘,，熱鬧喧囂著,。井似乎成了最遙遠的記憶，停留在我思鄉(xiāng)的暖夢里,。

那年母親回鄉(xiāng)拜訪二叔,，討回我們的羊錢以還房貸?？嗍厝?，方見二叔趕著羊群下山飲水，母親一路跟隨到井旁,，小心翼翼地哀求,，二叔毫不在意人間的疾苦，也毫不在意母親的眼淚垂落井里,，擲地有聲地推托過去,，皮鞭一揚，又趕著羊群回山洼逍遙了,。母親回來后黯然地講起這段經(jīng)歷,，重又勾起我對井刻骨的相思。

多年后我回到何家大坂,，馬家槽里一片清寂,，井被整體掩蓋,，配上水泵與管道，架設(shè)進村里,。馱桶和皮兜掛在歲月的角落里,，沉寂無聲，失卻了鮮明的色彩,。要說,，這該是高興的事，我卻失落的在井旁走來走去,，試圖找尋一枚當年馱水時滴落的汗珠與足跡,。

哥嫂獻茶，迫不及待飲下,，消解了思鄉(xiāng)的焦渴,。

然而，井水極硬,，柔軟的人消化不了,，喝多了，腹脹如鼓,，隆隆作響,。好在我是個外柔內(nèi)剛的人，井水還算對得上脾胃,。畢竟,，我是井哺養(yǎng)大的孩子，即使天涯行走,，盛裝回來,，血脈深處總有一支井水浸融的根骨吧？

井在馬家槽里隱匿,，又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滋養(yǎng)著至親和鄉(xiāng)鄰,。曾經(jīng)馱水的少年，追風遠去了,。井,，目送我遠足,，又聆聽我踩著歲月的塵?；貋恚犊赜盟a給我焦渴的身體,，期待我經(jīng)受住塵世的吮吸,。

從此，在千里遠行的途中,，我用深情地回頭,，一眸眸化解著注定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