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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靜”,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和文藝美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作為哲學(xué)中所述“虛靜”,不僅道家有所論述,而且儒,、法,、佛各家都有論及。如《荀子·解蔽》說:“虛壹而靜”,?!豆茏?#183;心術(shù)》說:“天之道虛,地之道靜”,。《韓非子·揚權(quán)》說:“執(zhí)一而靜”,、“虛以靜后”。虛靜說是先秦時期較為普遍的一種認識,涉及到人格修養(yǎng),、思維方式以及宇宙論和認識論等,。對于后世文藝美學(xué)中虛靜說的形成,這些認識都有一定的影響。但其中影響更直接,、關(guān)系更密切的,還當是以老莊為主的道家虛靜說。不過,老莊講“虛靜”,首先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虛靜”,是在他們的宇宙觀和人生觀基礎(chǔ)上所講的“虛靜”。因為,中國古代哲學(xué)特別關(guān)注理想人生問題,注重人的修養(yǎng)在實踐人生理想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儒家講修身,并把修身擴充到整個社會,以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道家也是如此,它把“道”看作整個宇宙的大和諧,其目的也是要實現(xiàn)其“無為而無不為”的政治目標。道家認為,要達到這一目標,作為主體的人也必須是和諧的,可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都被所謂的禮義道德,智慧巧利等等所污染,這就需要一種特殊的修養(yǎng)功夫,以把這些妨礙主體和諧的蔽障統(tǒng)統(tǒng)加以清除,恢復(fù)其原始的素樸狀態(tài)。這種特殊的修養(yǎng)功夫,就是虛靜的心態(tài),。
一,、虛靜說的緣起
道家“虛靜”的觀念,源于老莊哲學(xué),與老子所謂的“道”和莊子所謂的“天”有密切的關(guān)系,。虛靜說的提出,是道家對其理想人生境界的追求,。道家認為,“道”是一種無所不包的和諧境界,具體表現(xiàn)為無聲,、無形、無欲,、無為,“昏昏默默”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它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十四章》),。莊子也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作為萬物之本的“道”,其本質(zhì)特征就是“無為而無不為”的最大的和諧,。那么,受“道”支配的人世間的一切活動,當然也必須是和諧的,。只有這樣,才能與“道”相合為一,無往而不和諧,。但是,在道家看來,現(xiàn)實社會的人卻是極不“和諧”的。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十八章》)他對儒家所提倡的禮樂仁義,為學(xué)修身等說法,表示了極大的蔑視,認為恰恰是這些東西悖亂了人們的心態(tài)。因此,老子主張:“絕圣棄知,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十九章》)這實際是要人們“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xué),無憂”(《十章》),恢復(fù)到原始的無知無欲狀態(tài),亦即“嬰兒”式的天真無邪狀態(tài)。但是,事實上人們又不可能返老還童,唯一的辦法就是使精神得到凈化,恢復(fù)到素樸和諧的心態(tài),。所以,老子一再強調(diào)說:“載營魄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鑒,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知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為乎?”(《十章》)這就是說,只有棄絕一切知識和經(jīng)驗,滌除一切精神上的污染,使其一塵不染,“見素抱樸”,才能“無為而無不為”,達到“道”的和諧境界。故曰:“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四十七章》)
莊子發(fā)展了老子的上述觀點,。他認為,“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在莊子看來,“道”往往被微小的成就隱蔽起來,話也往往被漂亮的言辭隱蔽起來,于是就有了儒墨兩家的是非之爭。如果各以所是而攻其所非,就不如“以本然之明照之”(王先謙注),。所謂“本然之明”,就是“道”的本來面目。而要恢復(fù)“道”的本來面目,就必須排除一切隱蔽大“道”的“小成”,亦即局部的,、片面的知識和經(jīng)驗。莊子又說:“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zāi),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zé),。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疲),。虛無怡淡,乃合天德。”(《刻意》)莊子這里所謂的“知”,指人的智慧和知識;所謂的“故”,指事與物,引申為人的經(jīng)驗,。他認為,人一旦有了智慧、知識和經(jīng)驗,就有了“成心”;有了“成心”,也就有了是非,而“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德充符》),。所以說:“多知為敗”,“渾渾沌沌,終身不離(道);若彼知之,則是離之”(《在宥》),。只有“去知與故”,才能夠“循天之理”;只有“其神純粹,才可以“合天德”,與“道”為一。當然,莊子也并非一味反對知識和經(jīng)驗,他反對的只是世俗社會的“一曲”之識,。因此,莊子主張要有“真知”,“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大宗師》)。所謂“真人”,即是“才全”之人,他們之所以有“真知”,是因為他們排除了世俗的“知”,一切都順任自然,“無為而無不為”,冥會自然之“道”的真諦,。
莊子又說:“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謂大惑乎?”(《則陽》)成玄英疏曰:“所知者,俗知也;所不知者,真知也,。”這就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去小知而大知明。”(《外物》)所謂“以無知知”(《人間世》),“不知而后知之”(《徐無鬼》),都是說明只有去除了世俗之知,才能夠知“道”,。
既然如此,那么怎樣才能摒棄俗知呢?道家提出了“虛靜”的方法。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其根,歸根曰靜。”(《十六章》)莊子與老子一脈相承,。他說:“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天道》)又說:“唯道集虛。”(《人間世》)老莊都認為,“道”是萬物之根本,而“虛靜”則是“道”的根本屬性,因此,作為主體的人,也必須具備“虛靜”的心態(tài),排除人世間的一切不和諧因素,然后才能與“道”合一。關(guān)于這一點,莊子在《庚桑楚》一文中說得較為具體: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這就是說,一切榮辱觀念,七情六欲,知識技能,都是悖亂心志,、束縛心靈,、牽累天德,、蔽障大“道”的因素,。只有使它們“不蕩胸中”,保持絕對的虛靜,才能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道”的境界。因此,老莊特別重視以“虛靜”二字來要求人的精神狀態(tài),。莊子在《知北游》中借老子之口說:“汝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在莊子看來,只有除去世俗之知,保持虛靜,使精神“純粹而不雜”,才能實現(xiàn)精神世界的無限自由:“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刻意》)
由此可見,道家提出“虛靜”說,完全是從體“道”的角度出發(fā),要求先要掃清通往大“道”的一切障礙。在此基礎(chǔ)上,再進而以主體的“虛靜”心態(tài),去領(lǐng)悟“道”的“虛靜”境界,亦即“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從而“以天合天”(《達生》),。不僅如此,道家提出“虛靜”說,既是作為一種“合天”的途徑,也是當作道家理想的人生境界,。這就是,先講“道”講“天”,而后接著講人生。正如張岱年先生在《中國哲學(xué)大綱》中所言:“中國哲人的文章與談?wù)?span lang=EN-US>,常常第一句講宇宙,第二句便講人生,。更不止此,中國思想家多認為人生的準則即是宇宙之本根,宇宙之本根便是道德的表準;關(guān)于宇宙的根本原理,也即是關(guān)于人生的根本原理,。所以常常一句話,既講宇宙,亦談人生。”(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165頁)
二,、虛靜說的擴展
《莊子·天道》說:“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又說:“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之謂天樂。”其實,老莊“虛無為本”的思想正是“虛靜”觀念的基礎(chǔ),。
老子主張:“致虛極,守靜篤”,。這里的“虛”是對內(nèi)心而言,“靜”是對外物而言。因此,虛內(nèi),則精神潔凈;靜外,則無知無欲,。如此這般之后,精神就會不受任何干擾,保持純凈,猶如一塵不染的大鏡子,然后就可以直接照見大“道”了,。這也即是老子又一說法:“滌除玄鑒”。莊子同樣也把“圣人之心”比作鏡子,。他說:“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天道》)莊子和老子一樣,認為并非任何精神都可以遇“道”,只有絕對凈化了的精神,才能做到這一點。不過,莊子對此還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他認為,“道”無所不在,它存在于百物之中,要精神之鏡不反映萬物是不可能的,。因此,莊子主張:“圣人之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yīng)帝王》)成玄英疏曰:“夫物有去來而鏡無迎送,來者即照,必不隱藏,。亦猶圣智虛凝,無幽不燭,。”(《莊子集釋》)很顯然,精神這面“鏡子”,可以物來即照,但對“物之粗”,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對“物之精”,要無所用心,“心無所知”(《人間世》)。既不產(chǎn)生感覺印象,也不形成是非判斷,不在“鏡面”上留下任何痕跡,仍然保持一塵不染,。如此一來,精神這面“鏡子”就可以“無幽不燭”,從而直照“不期精粗”的大“道”了,。那么,如何才能做到“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呢?莊子主張,以虛靜來養(yǎng)神,。他說:“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于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于逆,粹之至也,。”“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刻意》)簡言之,這就是虛懷若谷,清靜專一,順應(yīng)自然,。養(yǎng)神,自然不能違背自然規(guī)律,不能受到各種矛盾和喜怒哀樂的精神困擾,。養(yǎng)神與養(yǎng)生是同樣的道理,而且更強調(diào)人的精神狀態(tài),需要達到“無己”和“物我兩忘”的境界。由此不難看到,以虛靜來養(yǎng)神,固然包含超脫于現(xiàn)實世界的意思,但精神世界的自由,首先是“惟神是守”(《刻意》),是“順事而不滯于物,冥情而不攖于天”(《養(yǎng)生主》),。單純強調(diào)超越,、超脫、超然,不抓住虛靜之本,就仍然會“滯于物”,而難以“勝物而不傷”,。
虛靜是為了養(yǎng)神,養(yǎng)神又是為了修養(yǎng)身心而與“道”合一,。這樣,養(yǎng)神實際上是作為“虛靜”與體“道”之間的中介環(huán)節(jié)而存在的。虛靜以養(yǎng)神,其實是精神的凈化過程,。對此,莊子提出了“心齋”和“坐忘”,他說:“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人間世》)所謂“心齋”,就是外則不染塵垢,內(nèi)則五臟清虛,。在莊子看來,“凡外重者內(nèi)拙”(《達生》),留心于外物就會使內(nèi)心蒙蔽,所以必須進入“心齋”而摒除一切雜念,。而且莊子認為,要使精神保持“純粹而不雜”,不僅需要排除外來的干擾和污染,還要肅清內(nèi)心已有的世俗污點,忘掉名利、事功,甚至連自己的形體也要忘掉,。這也就是莊子所說的“坐忘”,。
從《莊子》一書來看,“坐忘”實際上包含了三個過程。這就是“無名”,、“無功”,、“無已”?!跺羞b游》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里的“圣人”、“神人”,、“至人”之名,其實并無多大意義,。《莊子》一書中這類名稱,尚有“大人”,、“直人”、“全人”等,均指得“道”之人,。對于這些稱謂,我們可不必細加分辨,。值得注意的倒是“無名”,、“無功”、“無己”,。因為,這三個層次,既是虛靜說的擴展,也是莊子按照他的“道樞”的要求提出來的,。至于何謂“道樞”,《齊物論》說:“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即在矛盾對立的雙方中,人為地去掉一方,使每一方都“莫得其偶”,失去對立面,這就是“道”樞,。如果掌握了這個“道”之樞紐,就可以“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了,。以下就對上述三個層次分而論之。“無名”之所謂“名”,當指“虛名”而言,。莊子所說“名者,實之賓也”,可做其證,。按照他的說法,“無名”就是不“以天下為事”(《逍遙游》),亦即不求為天下的虛名。這是莊子為解決個體與社會這對矛盾而提出的主張,。在莊子看來,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而一味求名,就會和別人發(fā)生矛盾,這是相當危險的,。“德蕩乎名,智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智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人間世》)因此,爭名在社會上是行不通的。莊子認為,“道溢乎名,名溢暴,。”(《外物》)儒家的一整套道德仁義之所以行之過度,就是因為尚名好勝,這不僅行不通,而且會使人互相殘殺!足見名之不足為,。因此,莊子主張“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達生》)
這即是說,離棄社會,不為虛名,不“以天下為事”,就可以與社會和諧,接近大“道”了,。但是,只是與社會和諧還是不夠的,更重要的還在于“以天合天”,。莊子說:“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宗師》)對莊子來說,所謂“畸人”,是離棄社會的人,但同時也是合于自然的人,自然的小人是人間的君子,而人間的君子卻是自然的小人,。要達到更大的“和諧”,不僅要“畸于人”,而且還要“侔于天”,即“無功”。
“無功”,就是無所事事,亦即無為,。用莊子自己的話說,就是不“以物為事”(《逍遙游》),一切順任自然,。這是莊子為解決人與自然這對矛盾而提出的主張。他認為,取消了物的一方,人就可以免于“物累”,獲得比“無名”更大的和諧自由,。因此,莊子主張:“無為謀府,無為事任,。”(《應(yīng)帝王》)“無以人滅天”(《秋水》),“不與物交,淡之至也”(《刻意》)。假如一切依乎天理,順乎自然,把外物只當作客觀存在,而不去“以物為事”,外物就不會牽累于人,而與人和諧相處了,。莊子在《天地》篇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來說明他的觀點:子貢勸“為圃者”為槔挈水,“為圃者”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這段話形象地說明,人如果“以物為事”,就會精神不專一,不僅為物所累,而且會不載于“道”。因為“道”是自然無為的,所以體“道”之人也應(yīng)該無為,。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逍遙游》),正說明了“神人無功”的道理,。“其神凝,是說神人精神專一,不留心于外物,。正由于他不“以物為事”,才使萬物各得其所,不為所害,因此谷物年年豐收,這就是“無為而無不為”的結(jié)果。莊子說:“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無物物”(《在宥》),。即在表明,占有萬物,就不可再對物有所作為;占有萬物而不對物有所作為,才能使物發(fā)揮物的作用,。這也就是老子說的:“功成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三十四章》)所以,莊子強調(diào)的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超脫境界,注重人在“自得”中“與道同出”(《山木》),。
神人居處在藐姑射山上,不食五谷,當然是離棄社會。他不留心于外物,也算是超脫了自然界,。“無人非,無物累”(《天道》),顯然達到了人生的較高層次。但是,由于他還有著“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軀體,所以仍然要“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方能“游乎四海之外”(《逍遙游》),。也就是說,神人仍然是“有所待”的,。如果要達到絕對的和諧與“逍遙”,還必須“無己”。
所謂“無己”,就是忘掉自身的形體,使精神得到徹底的解脫和無限的自由,。莊子的這一思想,包括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方面是來自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十三章》)莊子像老子一樣,認為人之所以有喜怒哀樂,禍福生死,都是由于形體的連累。另一方面則來自他自己的形神二元論,。他說:“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知北游》)把精神和形體當作是互不相屬的兩個實體,。因此,如果能在“無名”,、“無功”的基礎(chǔ)上“無己”,那么就可以消除精神的對立面,徹底解決主觀與客觀這對矛盾,這顯然是莊子最后的解決辦法。做到了這一步,就可以“守其一,以處其和”(《在宥》),使精神“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逍遙游》),無往而不“逍遙”了,。
關(guān)于“無己”,《齊物論》一文有具體實例加以說明:“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偶,。”“喪其偶”,用南郭子綦的話說就是“吾喪我”,亦即忘記了自己的形體。這與《大宗師》中所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的“坐忘”,是完全一致的,。
依莊子的說法,“道”是“有情有信”的,是客觀存在,但又是“無為無形”的,它無所作為,不是任何具體的東西,。莊子說:“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天地》)意思是說,世俗之人是“有形者”,“道”是“無形無狀”的,世俗之人與“道”難以“皆存”,。因此,要想達到“道”的和諧境界,就必須“離形去智”,。所謂“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德充符》),就是這個道理。莊子又說:“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天地》)成玄英疏曰:“凡天下難忘者,己也,。而己尚能忘,則天下有何物足存哉!是知物我兼忘者,故冥會自然之道也。”一個“忘”字,包含了不同層次的人生境界。在“無名”,、“無功”和“無己”各層面中,忘我無己最難做到,但也才可能做到與天合,進入人生最高境界,。那么能夠“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時,也就達到了“物我兼忘”的地步,就可以“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刻意》),無往而不“和諧”了。
據(jù)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無名”,、“無功”,、“無己”都是由老,、莊的“虛靜”說派生出來的。其根本在于“忘”,目的是要排除一切干擾,保持精神的絕對純凈,實現(xiàn)精神的“逍遙游”,。但這只是莊子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追求精神超脫的產(chǎn)物,它只是人為地取消矛盾,忘卻矛盾,事實上是難以實現(xiàn)的,。莊子所謂的“無己”,實際上還是有己,。因為他不可能完全回避現(xiàn)實,仍然要“與世俗處”而“與物相刃相靡”。因此,他就在追求超脫的同時,極力強調(diào)“無用之用”和“無為而無不為”,這是對現(xiàn)實而言的,。用莊子自己的話說,就是“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大宗師》),。意思是說,只要無是無非,一切順其自然,消除一切對立面,這樣精神和現(xiàn)實,主觀與客觀就都可以趨于和諧,兩方面都可以行得通了。
三 虛靜說的美學(xué)意義
老莊為了體“道”,追求虛靜的心態(tài),。于是,老子主張“絕圣棄智”,、“絕巧棄利”,莊子主張“去智與故”、“多知為敗”,。但是,由于他們只強調(diào)“見素抱樸”,、“無知無欲”的心態(tài),否定認識的先決條件,這就走向了神秘主義的迷宮。
不過,假如我們只看到老莊“虛靜”說的消極面,還是很不夠的,。他們在這一問題上的致命弱點,確是否定了正常的認識條件,把“虛靜”與知識對立起來,。但另一方面,他們的“虛靜”說是講人格修養(yǎng),它首先描繪了一種理想的人生最高境界,肯定了人的心靈和精神的自由是體“道”悟“道”的重要條件。毫無疑問,這一點是老莊“虛靜”說中最根本的內(nèi)容,。而且,“虛靜”說中同時又包含著深刻的美學(xué)原理,不僅對于后代文藝美學(xué)的虛靜理論有過直接影響,而且對于我們今天也可給以某種理論啟示,。
首先,老莊的“虛靜”心態(tài)揭示了一種審美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在審美關(guān)系中首先是審美主體能夠保持心靈與精神的自由,這樣也就能夠澄懷觀物,體悟到美的對象和美的真諦,。在莊子看來:“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天道》)道,萬物之本,也是美之本;樸素之美,順任天地之道,也就是最高境界的美,。“唯道集虛”,當然美也就在虛靜之中,。體道悟道,實際上也是一種體悟美的活動。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十六章》)這里所謂“復(fù)”,即“復(fù)其根”,。既然萬物之“根”是“道”,那么“觀復(fù)”亦即觀“道”。觀“道”,其實也就是觀天地之美,。對于“道”的觀照,老莊特別要求的則是“致虛極,守靜篤”的人生態(tài)度,強調(diào)具備“虛靜”中的和諧心態(tài),“虛靜”的核心,在于“虛”,。“虛”,不是“虛幻”,而是人們思維過程中排除一切內(nèi)外干擾,使人的精神超脫于外物與現(xiàn)實的各種束縛,而獲得一種精神的自由和心靈的純粹,進入無功利的自由的審美境界。現(xiàn)代審美心理學(xué)的成果表明,如果人們心理上沒有某種審美知覺的產(chǎn)生,那么這時候就難以形成審美關(guān)系,也就不會出現(xiàn)審美觀照。老莊強調(diào)“虛靜”以觀“道”體“道”,正是把握住了審美主體順任自然時的審美愉快,。對于這一點,莊子說得尤為詳細,。《天道》篇云: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莊子以水靜為喻,說明“水靜猶明”,如果精神靜下來,也能象鏡子一樣,照見天地萬物之本。同樣,審美主體要是以“虛靜”的心態(tài)去觀照大“道”,乘物以游心,澄懷以觀物,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大美”,、“天地之美”,體會到“至美至樂”,。很顯然,觀“道”其實就是審美觀照:觀天地之大美,以天合天。作為觀“道”的必要條件,“虛靜”的心態(tài)事實上也是一種寧神靜觀,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自由,一種感受至美至樂的審美心態(tài),。
因此,在老莊的“虛靜”論中特別強調(diào)虛以待物,。莊子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人間世》)意在通過“心齋”而得“道”。一方面,他們要求清除“前識”與“成心”,主張通過“心齋”,、“坐忘”,“忘我”,“忘物”,“知止”“棄智”,避免先入為主的弊端,擺脫功利的束縛,。把注意力集中在對“道”的直接觀照上,從而使心靈獲得一種審美知覺力,達到精神上“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自由,實現(xiàn)對“道”的全面而正確的體察。另一方面,力求以“虛靜”之心態(tài),制止人的思維活動的慣性力,恢復(fù)人的樸素本性,進而“以天合天”,。心靈和精神愈自由,愈能感受到美,享受到美,也就愈能“合天”悟道,。顯而易見,以“心齋”、“坐忘”為審美心理基礎(chǔ),審美觀照既具有超功利的,、非理性的,、自由的性質(zhì),同時也是主體與客體的有機統(tǒng)一的活動。以“虛靜”觀“道”,盡管審美知覺是以一種感性的直觀的知覺方式活動,但如果目擊道存,仍然能夠體悟“大道”,洞見“至美”,。
其次,“虛靜”說闡釋了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的心理特征,。既然“虛靜”可以為審美觀照提供心理條件,那么也就為思維活動進行自由的想象和大跨度的跳躍性聯(lián)想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條件。乘物以游心,即神與物游,。一方面是順任自然,一方面是“不敖倪于萬物”,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讓心靈不受任何束縛和干擾,既獲得游心的快感,也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解放。作為一種有創(chuàng)造力的審美態(tài)度,“游心”強調(diào)了“虛靜”論中精神自由的審美心理機制,。莊子說:“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天地》)“冥冥”則虛,“無聲”則靜。虛靜的心態(tài)擺脫了局部的感官的“視”與“聽”,也就提供了充分發(fā)揮自由聯(lián)想和想象的自由空間,并且使感性的直觀轉(zhuǎn)向理性的領(lǐng)悟,由外視外聽轉(zhuǎn)向內(nèi)視內(nèi)聽,??梢哉f,“見曉”“聞和”,都是虛靜的結(jié)果,。莊子又說:“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叫真汝內(nèi),閉汝外,多知為敗,。我為汝通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于窈冥之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在宥》)其中,“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正是精神完全處于虛靜狀態(tài),。上達于“至陽之原”,下入于“至陰之原”,則是虛靜中自由的想象,。同時,在此還可以看到,虛靜中的自由,包含著在有限中感受無限的極致,在天地精神中獲得超越現(xiàn)實的自由。“精神四達并流”,“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顯示出審美態(tài)度的自由境界與和諧精神,。
不僅如此,“虛靜”的心態(tài)還能使人思維專一,進入高妙之境,從而使虛靜成為一種具有選擇性、指向性和集中性的審美態(tài)度,。莊子在《達生》篇講了一個駝背老人捕蟬的故事,。老人“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所以能捕蟬“猶掇之也”。他說:“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這說明,虛靜心態(tài)是“用志不分”,心與物融合為一體,。正如莊子所說:“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庚桑楚》)虛靜,、凝神,最終可以在恬淡無為中達到無所不為,。那么,把注意力集中于一點上,凝神觀照對象,同樣可以在觀照中自由地超越,獲得美的享受。凝神的過程,其實就是審美觀照,是審美注意力把握審美對象的過程,。審美主體不僅選擇把握審美對象,而且通過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煥發(fā)出創(chuàng)造力,。誠然,虛靜強調(diào)“心齋”和“坐忘”,但是,游心和凝神也給虛靜帶來了一種創(chuàng)造力。這也就是莊子所言:“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其實,莊子強調(diào)“虛靜”,最終目的還在于“無為而無不為”,。這與“道”的本質(zhì)特征相一致。因此,虛靜和“無為而無不為”都不會“滯于物”,必然注重主體的合目的性與客體的合規(guī)律性的有機統(tǒng)一,注重感性與理性的有機統(tǒng)一,。莊子說:“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天道》)所謂“倫”,是“理”,亦即自然之理,。“知道者必達于理”(《秋水》),“達于理”是“知道”的象征,而“虛靜”則奠定了“達于理”的心理基礎(chǔ),。道家所謂“虛”,是“無”,是“空”,但它是“中虛”之空,而非“外曠”之空。“虛”并非讓人“空諸所有”,而是“實諸所無”,故曰“虛則實,實則倫矣”,。同樣,道家的“靜”也不是死水一潭的靜,而是排除了主觀雜念和紛雜現(xiàn)象之后的靜,它仍然保留了“動”的趨勢和活力,。所以說“靜則動,動則得矣”。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唯其“虛”,方可更充分正確地容納客觀事物之“實”;唯其“靜”,才能使思維更有力地活躍起來,“動”起來,。由此可見,道家的“虛靜”說,蘊含著“虛”與“實”的統(tǒng)一,“靜”與“動”的統(tǒng)一,主觀的“心”與客觀的“物”的統(tǒng)一,。這是追求“以天合天”的境界,與審美創(chuàng)造的思維活動顯然是一致的,。《達生》篇有“梓慶削木為”的寓言故事,十分形象地說明了“以天合天”在“虛靜”心態(tài)中的意義及其對審美創(chuàng)造的重要作用,。梓慶削,“見者驚猶鬼神”,。對此,梓慶說:“臣將為,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可見梓慶的創(chuàng)造,先后經(jīng)歷了“無名”,、“無功”、“無己”的虛靜修養(yǎng)過程,而且需要達到“無公朝,其專而外骨消”的程度,。但僅此還不夠,。梓慶還追求“以天合天”的創(chuàng)造境界:“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如果為了創(chuàng)造而創(chuàng)造,有悖于自然天性,就不會有好作品,。只有忘記創(chuàng)造,使創(chuàng)造合乎自然本性,成為主客觀合一的創(chuàng)造,才有“合天”之作。也就是說,虛靜,正在于“以天合天”,。
其三,“虛靜”的心態(tài)是一種和諧的心態(tài),。“以天合天”,就是天人合一,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與矛盾的調(diào)和。老子說:“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五十六章》)老子認為,人只有堵塞耳目口鼻等器官,保持絕對虛靜心態(tài),才能使自己進入“玄妙齊同”,、與“道”為一的境界。這種虛靜心態(tài),就是無知無欲,、順應(yīng)自然,、泯滅差別、消除是非的極為“和諧”的心態(tài),。莊子說:“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人間世》)成玄英疏曰:“乘有物以遨游,運虛心以順世,則何殆之有哉!”“不得已者,理之必然也。寄必然之事,養(yǎng)中和之心,斯真理之造極,應(yīng)物之至妙者乎!”顯然,“養(yǎng)中和之心”,即養(yǎng)氣凝神,陶冶不偏不倚,、順任自然,、客觀真實、中正和諧的心境,使心靈保持和諧的狀態(tài),。既然心靈可以通過“心齋”,、“坐忘”的方法變得純粹,那么經(jīng)歷“心齋”的虛靜之心,本身也會蘊含著自然的生機,可以與天合一,從天人和諧的境界中體味人生與審美的最高境界,獲得精神的自由與超越。“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其實正是超越自我的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則是人與自然圓融和諧的極致了,。
前面已經(jīng)說到,莊子主張的“無名”,“無功”,“無己”是由“虛靜”說擴展派生的,也是依據(jù)莊子的“道樞”所提出的必然要求,其實質(zhì)是人為地取消對立面,達到個體與社會、人與自然,、主觀與客觀的和諧,進而與“道”的大和諧相統(tǒng)一,。除此之外,莊子還試圖“使情”與“理”這對矛盾能夠有機地合為一體,追求情與理的和諧。他認為,“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quán),明于權(quán)者不以物害己,。”(《秋水》)即是說,知道大“道”的人,一定明白“道”的自然無為之理,明白此理就一定能夠通權(quán)達變,能夠通權(quán)達變的人就不會“以物害己”,。那么,怎樣才能不“以物害己”呢?莊子認為必須“乘物以游心”,作到“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田子方》),這就要排除一切世俗之情,。莊子說:“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刻意》)說明世俗之情對于“道”“德”非徒無益,反而有害,因此莊子主張真正的“情”,?!兜鲁浞芬晃挠幸欢吻f子與惠子的論辯,很清楚地表明了莊子的態(tài)度: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葑釉?span lang=EN-US>:“人而無情,何以謂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成玄英疏曰:“莊子所謂無情者,非木石其懷也,止言不以好惡緣慮分外,遂成性而內(nèi)理其身者也,。何則?蘊虛照之智,無情之情也,。”可知莊子所謂的“情”,就是“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亦即“無情之情”。因為大“道”之“理”是自然無為,所以體“道”之人也必須“蘊虛照之智”,排除世俗的好惡喜怒,以“無情之情”去領(lǐng)悟“道”的自然無為之“理”,。這樣就可以使“情”與“理”自然和諧了,。
總之,道家的“虛靜”說,就是要人為地排除一切干擾,消除一切矛盾,在所有方面都要求和諧。“虛靜”說的本質(zhì),說到底,就是一種要求“以天合天”,以“和”致“和”的審美心態(tài),亦即以和諧的心態(tài)來創(chuàng)造和諧之美,。“虛靜”說后來之所以由哲學(xué)范疇轉(zhuǎn)化為廣泛的文藝學(xué)思想,固然與中國古代和諧的審美理想有關(guān),但同時也與它自身的和諧本質(zhì)密不可分,。要之,在中國古人那里,和諧不僅是他們的世界觀,也是他們的方法論。在這方面,道家也是不可能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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