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話巴山夜雨時 現(xiàn)代詩人卞之琳有一首《斷章》很為人傳誦: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首詩最引人注目之處大概是視角的轉(zhuǎn)換了,。第一句,從“你”的眼中及“橋”的角度去攝取“風景”,,第二句則從“看風景的人”的眼中及“樓”的角度來攝取“你”,,第三句則以被動的方式把“明月”從遠處拉來“裝飾”你的窗戶,,而第四句卻從實入虛,把“你”從近處拋擲到遠方“明月”的夢境之中,。在視角如攝影機鏡頭不斷的跳躍變化中,,詩人的主體似乎失卻了立足之所,精魂似乎超越了固定的自我,,被拋在一種茫然無定的境界里,,因而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我究竟是誰?我在哪兒,?究竟是我在看風景還是讓人把我當風景來看,?是我把明月當成了窗玻璃上貼的畫兒,還是我被人攝入夢境充當了一個角色,? 詩歌中這種“視角轉(zhuǎn)換”往往能造成時間或空間的“切割”或“重構(gòu)”,,引起一種類似電影蒙太奇般的效果,它把物理時間與空間中不可能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在詩歌中切割組合出來,,構(gòu)成了一種突破常軌的經(jīng)驗,,表達著各種人生體驗。這一手法在中晚唐詩中就經(jīng)常被人們有意識的使用,,像賈島的《渡桑干》:“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先以并州為視線基點遠眺咸陽,“歸心日夜”四字在“憶”字前,,渲染了詩人日夜盼歸的心情,;后兩句則從渡過桑干河即咸陽方面反眺并州,視角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挪移,,“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七字與“無端”二字相應(yīng),,寫出一種失落與迷惘的無故鄉(xiāng)之感。由于在并州望咸陽而在咸陽望并州這種轉(zhuǎn)換,,使得兩處都那么陌生,,于是詩人的歸鄉(xiāng)之思便無處附麗,就連詩人自己也不知何處安置了,。又像呂溫《讀小弟詩有感》:“憶吾未冠賞榮華,,二十年間在咄嗟,今來羨汝看花歲,,似汝追思昨日花,。”由二十年前的我的視角轉(zhuǎn)到今日我的視角,由今日的我的視角轉(zhuǎn)到你的視角,;有二十年前我的賞花情景也有今日你賞花的情景,,有今日你賞花的情景也有今日我看你賞花的情景,。通過時間的轉(zhuǎn)移呈現(xiàn)了心境的差異,又通過心境的差異表露了一種對歲華變遷的惆悵,。再像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料到閨中夜深坐,,多應(yīng)說著遠行人”,,陳陶《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則從作者所處空間轉(zhuǎn)移到“春閨”另一個空間,又由那一個空間通過“說”與“夢”轉(zhuǎn)到這一個空間;這一可說可夢卻不可及的兩個空間便在這詩句中形成了一種令人惆悵的聯(lián)系,,傳遞了作者想要表現(xiàn)的傷感之情。然而,,當時將這一手法用得最成功的則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的第一句實際上是由一問一答兩句話濃縮而成的,這一問一答看來好像是兩個人進行的,,但實際上是李商隱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你問:“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說:“實在沒有辦法定下日期。”這自言自語中所設(shè)定的兩個人(遠方盼歸人的“君”和未有歸期的“我”)使詩歌擁有了兩個相關(guān)的空間,,一個是遠方的故鄉(xiāng),,一個是異鄉(xiāng)的巴山,,而身處兩地的人的互相思戀,,則使這兩個空間之間有了某種密切的關(guān)系,。下面三句詩便憑借深切的思戀在兩個空間構(gòu)成的無形關(guān)系之間,,勾畫了一個類似蒙太奇鏡頭的、空間與時間重疊交錯的兩地情思幻想圖,。 “巴山夜雨漲秋池”,,這是詩人眼中的實景,,是詩人當時所在的實地,。巴山,,點明地點,;夜雨,指示時間,;秋池,,進一步說明季節(jié);獨在異鄉(xiāng),,又逢秋夜寒雨,,客舍燈下,,聽池中雨聲,怎能不思戀故鄉(xiāng)與親人,? “何當共剪西窗燭”,,這是詩人想象中的虛景,時間當然是在返回故鄉(xiāng)之后的“未來”,。在超越了現(xiàn)實時空限制的想象里,詩人和他所眷戀的人便可以在一起剪燭夜話,,長敘別情,。讀者可以體會到沉浸在幻覺中的詩人的精魂,早已飛越千山萬水,,到了他夢中千回縈繞的故鄉(xiāng),。 于是,在那里的詩人當然會回憶起在巴山煢煢孑立的孤獨時光,,和他的那位“君”一道“卻話巴山夜雨時”,,第二次出現(xiàn)的“巴山夜雨”四字與第二句中的“巴山夜雨”遙相呼應(yīng),構(gòu)成一個語義上的回環(huán),,提醒人們,在詩人的想象里,,時間和空間再度超越,,又回到了“巴山”的“秋池”旁,,又回到了那秋雨綿綿的夜里。想象套著想象,,像夢里套著夢,,時間與空間就在這神奇的遐想中超越了物理限制,,幾度曲折幾度疊現(xiàn),構(gòu)筑了一個類似蒙太奇式的疊影。歡聚的愉悅反襯著獨處的寂苦,故鄉(xiāng)的溫馨反襯著異鄉(xiāng)的清冷,,這是此時此地的心境,還是彼時彼地的追憶?是歡聚后不無幸運的敘說,,還是未能團聚時滿心期待的幻境?詩人的思念之情也就在這孤獨,、歡聚、孤獨的疊影中傳遞給了讀者,。 《夜雨寄北》只有四句,,卻使詩人的視角三度轉(zhuǎn)移,實——虛——虛中虛的三層遞進之中,,詩人的視角從“巴山夜雨”轉(zhuǎn)到故鄉(xiāng)“西窗”,,又從“西窗”轉(zhuǎn)到“巴山夜雨”,似乎沉湎于思戀中的詩人瞬間在千山萬水相隔的兩地穿梭往返,。詩歌這東西就是那么神奇,,它把現(xiàn)實中不可能的事情變?yōu)榭赡埽熏F(xiàn)實中的普通情感變得那么感人,?!兑褂昙谋薄分?span lang=EN-US>“何當”、“卻話”這兩個近體詩中很少出現(xiàn)的關(guān)聯(lián)性虛詞和“巴山夜雨”在二十八字中的兩度疊用,,使這首小詩的時、空與視角變得十分奇異,,它把詩人不可能挪移的視角在詩歌中轉(zhuǎn)移了好幾次,,把現(xiàn)實中不可能超越或改變的時空在想象中超越和改變了,因而也把很多人都曾有過的思戀心理細膩深婉,、含蓄巧妙地寫得那么動人,。所以,姚培謙在《李義山詩集箋》中說:“‘料得閨中夜深坐,,多應(yīng)說著遠行人’(白居易詩),,是魂飛到家里去。此詩則又預飛到歸家后也,,奇絕,!”桂馥《札樸》卷六也說:“眼前景反作后日懷想,此意更深,!” 很多人已經(jīng)指出《夜雨寄北》這種巧妙的時空結(jié)構(gòu)與章法結(jié)構(gòu)對后世的影響,,如王安石《與寶覺宿龍華院》:“與公京口水云間,問月何時照我還,。邂逅我還還問月,,何時照我宿鐘山。”楊萬里《聽雨》:“歸舟昔歲宿嚴陵,,雨打疏篷聽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夢中喚作打篷聲,。”等等,。但很少有人拈出它與現(xiàn)代詩的關(guān)系,,像前引卞之琳的《斷章》。這里還可以舉出一些作品,,像劉大白《淚痕》九十四“人在花里,,花在風里,風卻在人心里”,,郭紹虞《江邊》“云在天上,,人在地上,影在水上,,影在云上”等就運用了視角轉(zhuǎn)換的手法,。此外,像臺灣詩人鄭愁予的《夢土上》:云在我的路上,,在我的衣上,,我在一個隱隱的思念上,高處沒有鳥喉,,沒有花靨——我在一片冷冷的凍土上,。這里的“我”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固定的處所,被拋擲在一片飄蕩的夢土上,,時而云依著“我”,,似乎我在一塊堅實的基礎(chǔ)上成為視角的基點;時而“我”又依著“思念”,,似乎我在隨著茫然無定的思緒浮蕩,;時而在“高處”,似乎人在冷寂的空中,;時而在“凍土”,,似乎又墜落荒漠,使人感到詩人處在一種“出竅”狀態(tài),。 當然,,現(xiàn)代詩以視角轉(zhuǎn)換來表現(xiàn)主體的失落與荒謬,與李商隱并不一樣,,李商隱表現(xiàn)的是古代人有家難歸的思戀之情,,而現(xiàn)代詩人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無家可歸的失落感。不過,,古今詩人在形式上卻有隱隱約約的相通之處,,因為當詩歌的視角不再是固定的一點而是游移的多點時,主體的迷惘,、惶惑,、惆悵便那么濃烈地表現(xiàn)出來,就像一個人被旋風簸弄到一片無際的曠野,,分不清上下東西南北,,理性的框架,、時空的框架都不復存在,只有任從想象飄蕩,。在這一點上,,現(xiàn)代詩人不應(yīng)當感謝李商隱的啟示嗎?——盡管他們并不見得是直接受到了李商隱的影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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