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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親邱岳峰

 昵稱17015 2008-01-05
我和父親邱岳峰

                邱必昌

  父親去世至今已有27個年頭了,。這期間時常會想起他。偶爾也會夢到他,。但提筆寫他還是第一次,。

  還沒我的時候

  那是1922年的5月10日。父親出生在東北的呼倫貝爾(現(xiàn)屬內蒙古)故小名叫呼生,。

  我爺爺是福建省福州人,,奶奶是俄國人,所以父親算是個混血兒,。

  爺爺奶奶為了生計,,帶著幼時的父親在北方一帶,濟南,、天津、北京,、沈陽等地四處奔波,,謀事。每到一處,,無固定居所,。幾乎都是投靠親戚,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 ,。

 ?。保梗常赌辏赣H十五歲,。奶奶帶著他到了祖籍福州,,母子兩人同樣還是住在親戚家,生活十分拮據(jù),。

 ?。保梗矗澳甏海赣H離開奶奶獨自輾轉經過上海,、北京,,最后在天津找到爺爺。此時已到了1942年的春天,。

  在那動蕩的年代,,父親的學業(yè)也就在極不穩(wěn)定地跳躍地結束了。

  父親在文革的交代中曾這樣寫到:“離開了學校到天津,。求學是根本談不上了,,就連食宿都成問題。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事做,。做什么呢,?半瓶墨水無一技之長,。鄰居的布景工人常帶我去看戲,我在情急之下,,鼓起勇氣向他提出我要做他的徒弟,,當布景工人。起初他以為讀書人當布景工人是一個玩笑,,經我述說我的要求后,,他同意了。就拿了一個棍子和繩子開始練習搭布景,,并教我砸釘子,。我苦練三天就會了,于是他就帶我去見大亞劇團團長唐皓華,,我就正式成了一名布景工,。當時看到演員在舞臺上演出,可以以各種身份出現(xiàn),,簡直是一種享受,。何況演員在團內是受到尊敬的,于是我就產生了要做演員的念頭,。又是一番苦練,,暗暗地記地位,背臺詞,。時常偷偷的模擬演員的表情……我終于當了演員,。當時一古腦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成為一個名演員的身上。演技呢,,是從苦練中得來的,。受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我的天地就是干戲,。”

  于是,,父親的演藝生涯一發(fā)不可收拾。8年間,,父親參加過近20個演出團體,。打過雜、演過戲,、跑過龍?zhí)?、扮過主角、干過導演,、也當過團長……

  我不知道用什么詞匯去形容父親的前半輩子,,那是個在無奈中掙扎的歲月。他努力過,、失望過,,理想過,、迷茫過,成就過,、失敗過,。直到1949年在上海,父親迎來了解放區(qū)的天,,明朗的天,。

  父親說:“終于能當家做主人了。生活安定了,,哪兒也不去了,。不用寄人籬下,遭人白眼,。不用東奔西波,,逆來順受了。”

 ?。保梗担澳辏吃?,經人介紹,父親進了上海電影制片廠譯制片組,。

  我很小的時候

  長寧路1250弄2支弄46號,我們家曾在那住過,。那時我才四歲,,對長寧路的那段日子沒有什么記憶。惟獨記得一天晚飯后,,我貪吃父親為母親買的香蕉,,吃完一根后吵著還要。父親哄著說:“就一根吧,,吃多了會撐著,,明天再吃。”我至今還能感覺到那芝麻香蕉的甜糯和那誘人的香味,。對于才四歲的我,,怎能抵擋這般誘惑,于是又吵又鬧,。母親一旁說:“算了,,孩子要吃就讓他吃吧。”父親一氣之下說:“好,!那你吃,!看你能吃多少。”我忘了那晚吃了多少,,但我知道小肚子很脹,,脹到幾乎不能隨意彎腰,、喘氣。剛抹完小嘴,,父親狠狠的一把把我抱下樓,,拽出門外,在一個很空大的院子里朝著屁股一通打,。我又哭又叫,,沒用。很晚了,,沒有路人,,更沒有勸說的,直到母親追出來才算了結,。

  多年后,,和母親說笑時談及此事,我問:“為何非要把我拖到大院打我,?”母親說:“你父親怕你的哭叫聲影響到小樓上下鄰居的休息,。”對呀,父親一向很替別人著想,,而我卻因為這,,多挨了幾巴掌。

  我小時候 春天

 ?。保梗担衬晡覀儼徇M了南昌路550弄的丙弄10號,,那會兒叫錢家塘。這塊地方后來成了全國聞名的襄陽市場,,我們家在那住了二三十年,,直到動遷。

  很多時候,,很多人問我:“你父親生活中是什么樣,?”我總毫不思索地告訴他:“普通人樣,平常人樣,。”我曾見他為奶奶過世哭過,,為得到他學生送他的一付鋪板而樂過,為我做錯事怒過,,也曾為他親手做成五斗櫥而喜過,。

  隔了那么多年,回想起和父親一起的日子,,很是留戀,。

  父親的手長得漂亮,修長,、整潔,、干凈,。我曾仔細觀察過,父親在洗臉的同時,,常常會用一把軟毛板刷刷洗指甲的縫隙,,哪怕是勞動改造的那些年。

  那時我和二弟還小,,都還在上小學,。母親時常抱著妹妹或最小的弟弟去車站接下班回來的父親。一旦家務脫不了身,,就讓我和二弟去接,。

  父親每天乘45路公共汽車上下班。車站在靠近汾陽路的淮海中路上,,離家不遠,,但要過兩條馬路。

  黃昏,,暖暖的,,西斜的太陽,透過梧桐樹葉灑在街上,。路上的車不像現(xiàn)在那么多,,行人也不多。我和二弟靠在音樂學院的籬笆墻邊,,手上擺弄著紙折的船或是什么,,等著墨綠色的45路車,等著“阿爸”,。

  來了一輛!遠遠的我們就看見了,,到站車停,,下來三五個人,沒有父親,。又來一輛,,還是沒有。

  曾有許多次,,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父親,,就自己對自己說:“再等三輛,不來就回去了,。”三輛過后,,仍未見父親。“再等……再等兩輛就回去了……再等一輛……”其實很少有自說自話就回去了的時候,,總要看到父親下車才心甘,。

  已記不清是第幾輛45路車了,,這一輛我終于看到他在車門旁等著車停妥。車門開了,,他沒有搶著第一個下車,。

  我們叫了他一聲“阿爸”。父親邊下車邊應聲,,問:“姆媽呢,?”我邊跳邊說:“在燒飯。”

  過馬路了,,父親握著我們的手,,看看兩邊的車輛,然后攙著我們過去,。

  過了一條汾陽路,,又過了一條襄陽路,進了弄堂,,踏著“彈鴿路”,,穿過“過街樓”,進了家門,,我們才松手,。

  80年3月30日,。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都在他的病床邊,看著他安詳又似乎熟睡著的臉,。

  不信,,怎么也不信他會就此離開我們。

  搶救父親的醫(yī)生,,和我們家認識,。過了好一會兒,她走近我們,,身后還有兩個醫(yī)工,,推著一輛運尸車。她看看父親再看看我們幾個,,用上海話對我說:“爺啊……可惜呀,。”這時我們才意識到阿爸可能走了。醫(yī)工上前替父親整理著,,要用白布把他裹起來,。我們幾個相繼湊近父親,再一次握著他的手,已經涼了的手,。阿爸真的走了,。

  就是這雙手,攙扶著我們一路走來,。盡管有時他也很累,。直到我們都長大了,他松手了,。

  我們都成人之后,,談及為何幼時幾乎搶著接阿爸,說出來也許不信,,答案是都想握握阿爸的手,,那雙漂亮,厚實又溫暖的手,。

   長大了 夏天 深夜

 ?。保梗叮材辏匀粸暮?,國家經濟困難,。全國的技術學校裁減三分之二的學生。我就讀的上海汽車運輸學校也不例外,,得解散三分之二的學生,。學校給學生兩個選擇:一、直接分配到工礦企業(yè)參加工作,;二,、轉到普通中學繼續(xù)學業(yè)。全校解散的一二百人全都同意進工廠,,只有我一個想轉學,。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和同學玩耍,,我很晚才到家,。輕手輕腳地上樓,推開門,,母親和弟弟妹妹都睡了,父親在一角的小臺燈下看著書,,見我進門說了聲:“回來啦,,干嗎去了,這么晚,?”

  “快放暑假了,,和同學們在一起呢。”
  “不困吧?”
  “不困,。”
  “來,,和你說說。”

  我坐在飯桌邊的方凳上,,父親坐我對面稍側一點,。沒開大燈,挨得很緊,,怕吵醒家人,,說話也是輕聲輕語。

  “聽你媽說你想轉學,,不想去工廠,,怎么想的?為什么,?”父親問,。

  此時我才知道父親沒睡是等我回來談這事。

  受父母的影響,,我從小喜歡文藝,,喜歡表演。從六歲開始,,父親就時常帶我去他的廠里配動畫片,,和譯制片中的小孩。上學后,,班級上,,學校里,凡是跟文藝表演有關的事,,基本少不了我,,我自以為長大能當個演員。

  “我……我想……”父親似乎很認真,,那年我才十四歲,,把我當個小大人,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念書,,長大當個演員……”我吱吱唔唔地說道,。

  有好一會兒,父親沒說話,。

  借著暗暗的燈光,,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著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一定是在尋找恰當?shù)目谖莵碚f服我。他在替他兒子作一個人生中重大的決定。

  “不錯,,”父親說:“人是要有理想,,生活才有意義。”

  “你想當演員我并不反對,??赡阒腊桑蛇@一行,,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出個名堂,干到最好,。否則就像籃球場上坐冷板凳的運動員,,你會后悔一輩子。我在舞臺上‘混’了這么多年,,在廠里也干了十來年,,不算最好,但還是有一些人知道‘邱岳峰’這三個字,,我也還在努力,。你想干演員,也可以,,但你不一定能干得好,,因為你腦子里缺了那根‘弦兒’。”

  對啊,,一個人的成功,,不就是天才加勤奮加機遇嗎?而所謂“天才”就是我父親說的那根“弦兒”,。

  “進廠,,當一個工人。”父親終于說出了他替我作出的決定,。

  “我們祖上沒有一代當過工人,,你是第一個!”

  那個年代,,大家都會以家里能有個工人階級為榮,。而父親那時還有帽子在身,恐怕更覺得當工人就不會像他那樣這層意思是很多年后,,我一個人琢磨出來的,,當時并沒有想到,只是覺得他有點傻,。

  “想要讀書有夜校,照樣念大學。想演戲,,業(yè)余時間,,完全可以。”

  那天父親和我談到凌晨兩點,。

  第一次談到這么晚,。

  第一次談了那么長時間。

  第一次談得那么認真,,像一個成年人和另一個成年人,。

  “你要踏入社會了,跟上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會遇到很多事,,更會遇到很多困難。但千萬記住,,沒有過不去的河,!不管遇到什么難處。咬咬牙一定能挺過去,。”

  直到今天,,我的手機的屏幕上還設置著這句話“沒有過不去的河”!

  過年

  以前我們都盼過年,,可以穿新衣(也許就是做一套藍布罩衫褲),,吃零食,花生,、瓜子,、糖果,吃父母做的拿手飯菜,,粉蒸肉,、糟豆芽、雞油餅,。那年頭,,到了春節(jié)會有比平時多一點副食品配給。

  曾有那么幾年,,每個年初二的晚上,,是我們家最熱鬧、最開心的日子,。父親的學生,,圈外的朋友,我的同事,,會不約而同地來拜年,,聊天,。

  那一天,我們家會早早地吃完晚飯,,把飯桌收拾干凈,,鋪上一年只用一次的桌布,擺上糖果,,拿出茶壺和茶葉,,把取暖的火爐燒得旺旺的,等著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到來,。

  有人敲門,。

  “進來!”我們都會跑著去開門,。

  “邱家阿爸,、邱家姆媽新年好!”“邱叔叔,、阿姨新年好,!”“邱老師師母新年快樂!”“邱伯伯,、伯母新年好,!”……來了許多人,他們中有工廠的木匠,、車工,,有中國畫院的,也有插隊的,、農場的,、文化館、房修隊的……

  家里地方不大,,17.2平方米,。進門脫鞋,大家光腳踩在用堿水板刷刷洗過的地板上,,一點也不覺得涼,。最早來的坐在椅子或方凳上,后來的只能擠坐在床上,,再晚來的,,干脆拿了墊子或枕頭坐地板。好在彼此都熟悉,,誰也不會在意,。

  因為過年而換上60支光的燈泡,使房間比平時亮了許多,。爐火越燒越旺,,連出煙口的鐵皮都燒紅了,。水開了,熱氣順著壺口直往外竄,。母親張羅著沏茶倒水,。

  大伙聊著,盡是些開心的事,,什么話題都有。你一句,、我一句,,各自說自己經歷的瑣事,還有笑話,。父親當然也在其中,,聽他們說,和他們侃,,時不時會盡情地笑,。忘了是誰說的一個現(xiàn)實中的笑話,逗得父親和大伙笑到直不起腰,,喘不過氣,,有的順勢倒在床上,有的笑到直抹眼淚……

  我又往爐子里加了木柴,,父親邊笑邊用“洋涇浜”上海話說我:“伐要加勒,,再加房子阿要燒起來勒。”

  是啊,,外面刮著風,,下著雪,很黑,,很冷,。可我們家的今晚卻點著大燈,,燒著火,,很亮,很熱,。

  我年輕時候

  我年輕時候喜歡旅行,,曾計劃著每年去外地一次。于是蘇州,,無錫,,杭州,黃山……越走越遠,。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偉人的詩詞,一直讓我期盼著有一天能去東北體驗一下,,看看那里的冰封,,雪飄。但當時家境平平,,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無奈,只能暫時作罷,。

 ?。罚改晗奶斓囊粋€晚上,吃完飯,,父親讓我洗洗臉,,換一身干凈的衣服,要帶我出去,。

  “到撒地方去,?”我問。

  “去湯曉丹伯伯家,。”父親說,。

  母親在一旁邊收著桌上的碗筷邊問:“去老湯那兒干嗎?”

  父親說:“上影廠拍一部片子《敖雷一蘭》,,需要很多長相像外國人的演員,。我演一個俄羅斯的神父已經定了,老湯想見見他看能演什么,。”

  湯伯伯住的地方離我們家很近,,就在我家弄堂邊的高塔公寓里,沒走幾步就能到,。湯伯伯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看了我說:“不錯,有點像(外國人),,我看可以,,明天去上影廠,讓姚壽康再看看,。”

  姚壽康,,這部片子負責找演員的副導。見到我,,姚導給我出了個小品的題目,,等我擺弄完了就說:“好了,就是你了。”我心說,,姚導謝謝你,。

  興奮,盡管是跑龍?zhí)住?br>
  暗喜,,能去東北出外景,,免費體會北國風光。

  不久我就隨著攝制組去了東北依蘭縣出外景,。第一次獨自離家要幾個月,,出發(fā)當天沒家人送我,走的時候居然讓母親發(fā)現(xiàn)我有些傷感,,父親說我沒出息,。

  到外景地沒多久,收到了父親給我的一封信,。

  潔纓(我的小名):

  一晃走了一個星期了,怎么樣,?還習慣嗎,?北國風光沒有使你驚奇嗎?其實,,那里正是你和我出生的地方,。也許你現(xiàn)在立足的地方離我出生的呼倫貝爾更近些。這也是件有趣的事,。不久,,你將看到真正的森林,真正的草原,。要把這些新鮮的強烈的印象記在心里,,記在畫筆下。這就是生活的知識,。要在接觸老鄉(xiāng)的時候,,虛心地向他(她)們討教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他們的歷史,傳統(tǒng),,故事,,他們的風土人情……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生活的機會。不好好的利用,,嘻嘻哈哈地混過去,,對一個人有限的生命來說,未免可惜,。而且是追悔莫及的事,。望你能好生體會,。

  聽說你走的那天還流過眼淚,沒出息,。我在比你還年輕的時候十九歲,。就光棍一個,帶著唯一的一件財產一把牙刷走南闖北了,。那個世道,,能伸手來扶你一把的人不多,全靠自己呀,!也許,,你覺得我和媽媽都沒回來送你,委曲了,?媽媽以為你是在作一次愉快的旅行,,而我只知道你是晚上走,回家才知道不是晚上,,是六點開車,。如果是為的這個,那么,,現(xiàn)在就算作解釋吧,!

  膠片要來了兩卷21定的,如果有人到長影,,把我附的信帶給他,,也許還能給你小補充一下。注意身體,,不要無謂的嬉笑荒廢了光陰,,多做些有益的事。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向你索取的標準就愈多,,不努力就會被淘汰!祝健康,!

  爸爸?。罚福叮?br>
  父親寫給家人的信件,保留下來的很少,。唯獨這封信我一直留著,,可以說是很好地珍藏著。

  這封信,,我讀過很多次,。字里行間,讀得出他對孩子們的期望,更讀得出他對孩子們的愛,。

  這封信,,我看過許多遍。每看一遍,,就覺得父親還健在,,就坐在我對面,靠得很近,,用我聽慣了的嗓音說著:“……注意身體,,不要無謂嬉笑荒廢了光陰……不努力就會被淘汰!”其中可能還夾雜著一兩句“洋涇浜”上海話,。

  冬天 夢

  那是個人人都不務正業(yè)的年代,。父親也不例外,不配音了(沒電影可配),。于是乎勞動,、掃地、干木匠活,、背紅寶書,。

  父親在我們幾個孩子眼里很聰明。家里的五斗櫥,、茶幾、小沙發(fā),、靠背椅,,都是他親手做的。從設計圖紙,、鋸,、刨、拼,、裝,、油漆,直到完成,,都是他利用不務正業(yè)的業(yè)余時間做的,。可惜這些東西在動遷時都丟棄了,,現(xiàn)在想想很是可惜,。

  具體哪一年,忘了,,反正是那個年代,。

  父親在廠里勞動,下著雨,一不小心,,他從濕滑的樓梯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那段日子雖說他腿上綁著石膏不能動彈,,但家人倒也慶幸,,這樣父親可以不用去廠里接受改造了,能每天在家看書,、看報,、聽廣播,和探望他的學生談天說地,。

  好景不長,。

  一天晚飯后,母親在床上為父親織著毛背心,。我們幾個孩子圍在父親身邊,,聽他講鬼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父親很會講故事,,他不僅是說,,還稍帶表情演著故事中的人物。也許是太入神了,,也許是被嚇著了,,我和弟弟妹妹們聽得一動也不動。母親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父親,,看看我們幾個,。

  “突然,”父親說:“有一個影子劃過墻頭……”
  “邱岳峰,!”
  我們都聽到了,,樓下有人在喊。
  “邱岳峰,!”這一聲更響,,帶著命令,帶著訓斥,。

  父親趕緊朝我努努嘴說:“快去看看,,什么事?”我拉開房門,,走下幾格樓梯,,看見樓梯盡頭有個人,不知道是誰,。但肯定是造反派的,,沖著我用很大的嗓門說:“邱岳峰,,明天早晨八點,到廠里報到,!”(這會兒,,我真想罵他。你他媽的算老幾?。?br>
  “砰,!”樓下的門被重重地關上了。造反派走了,。

  我返身進屋,,輕輕把門關上。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璋抵校l也沒動,,也沒發(fā)出聲響,,母親手中的絨線針也停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隱約聽到母親的啜泣聲,,接著弟弟妹妹都哭了。

  我看著父親,,父親對母親說:“別這樣,。”又看我紅著眼睛不動,沖我說:“來,,過來,。”我慢慢地走過去,靠著他,,一手摸著他腿上的石膏,。父親摟著我們說:“沒事,,沒事,,歇了那么多天,很久沒去廠里了,,去看看也好,,別哭……”

  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第二天他瘸著腿在廠里是怎么過的,,他從來不告訴我們他在廠里的那些日子,。

  父親故世后,我曾不止一次夢到他,。

  一天,,我不知不覺來到萬航渡路618號,,老翻譯片廠。

  太陽不知去哪了,,連著幾天都不露面,,即便在不下雨的時候。

  傍晚一場大雨過后,,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云層低得讓我有點喘不過氣,。進了廠門,,到處是坑坑洼洼的水塘。剛入秋,,樹葉怎么都掉光了,?我也不清楚。我進門往右一拐,,看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演員休息室門外的一張破藤椅上,,這把椅子他曾親手修補過。四周空無一人,。我站在老放映間還在滴水的屋檐下,,看著眼前破敗的一切,以前的翻譯片廠不是這樣的,。墻上的石灰被風雨幾乎沖刷光了,,露出青灰色的磚頭。演員休息室又臟又亂,,有一面墻還倒了,,一眼望去荒涼一片,沒膝的枯草在秋風中漫無目的地搖擺著,。

  父親背對著我坐著,,這背影太熟悉了,手依在椅背上,,托著腮,,這是他在休息。還是穿著那件隱約看得出汗?jié)n的老頭汗衫,,盡管他把短袖卷到肩上,,但右肩上的破洞還是露了出來,那是干活磨的,。

  我輕手輕腳地走近他,,去到他身邊,他似乎也感覺到我來了,,慢慢地轉過頭,。他剛刮過胡子的臉上帶著倦意,,顯得蒼白,灰白的頭發(fā)看得出梳理過,,可還是有點凌亂,,一定是風吹的。父親看著我,,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一會兒,我低頭小聲在他身邊說:“他們……他們要你去一躺,。”父親頓了一下,,吃力地用雙手撐著椅背站起來,無奈地點了下頭,,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眼神告訴我:“走吧。”

  盡管這樣,,我很高興,,他還活著,只是病了,,病了很久,,挺過來了,又能配音了,。

  夢,,只是一個夢。鬧鐘響了,,我躺在床上,,懶懶地睜開眼睛。撩起窗簾,。“媽的,,又是一個沒有太陽的陰天。”

  我年長的時候 墓地

  父親去世后第十年,,我們把他下葬在蘇州太湖邊的一個公墓里,,每年母親和家人都要去一二次,但還是總是覺得太遠,,不方便,。于是就想著把墓遷到上海,。

  幾年前,,聽說譯制片廠老廠長陳敘一伯伯葬在奉賢臨海的一個墓地,我特地驅車前往去看了看,。

  其實我和陳伯伯也很熟,,小時候去譯制片廠配音,,經常見到他。父親也曾帶我去陳伯伯家中玩過,。我至今還記得他背著手走路的樣子,。

  我站在陳伯伯的墓碑前,突然想起父親曾不止一次在家中說過的一句話:“沒有陳敘一,,就沒有我邱岳峰,!”說得那么肯定,那么堅決,。

  當年,,父親被逼著、哄著,、騙著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冤枉,!據(jù)我所知,父親這一輩子從未革過誰的命,,更從未反對過革誰的命),,還落個留廠察看的處分。

  走,,不干了,!父親萌生了離開譯制片廠的念頭??申悢⒁徊畯奈雌缫曔^父親,。接下來的日子,只要陳伯伯認為適合父親戲路子的角色,,甚至主要角色都會頂著壓力交給父親來配……由此,,讓父親感到在譯制片這個行當里有他的一席之地,也就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當下我就決定,就這兒,。我要把父親的墓遷至陳敘一伯伯的墓邊,,我想他們倆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高興。

  父親在的時候,,我們家的小屋住七口人,,很擠。如今想讓父母在天之靈住得好點,,寬敞點,。于是,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咬咬牙買下了陳敘一伯伯墓旁的一塊地,。墓地很貴,,貴得離譜,,折合成平方算比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還要貴上好幾倍!罷了,,就算是我們小輩對他們的一片孝心吧,。

  父親的墓碑,好友陳丹青在幫著設計,,耗費了他很多心思,,我有點過意不去。

  “墓碑上要不要碑文,?”我問,。

  “不要”,丹青說:“什么都不用寫,,就邱岳峰三個字,,夠了。”

  是啊,,對喜愛他的觀眾來說,,父親是他(她)們心目中的邱岳峰。

  對我們四個兄弟姐妹來說,,邱岳峰是我們的好“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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